第66章 独活
透过云层的明月皎洁,冰砌的台阶在夜里散着幽亮光辉,栏外高矮参差的修竹在风里轻摇,薄冰似的叶子敲击清脆恍若挂了一檐的风铃。
夜深人静,灯火寂寂。
修长人影缓缓掠过灯架、游走过屏风,最后落在床榻上熟睡之人上。
天山之人不畏寒暑,就算是暮言这样的凡人,过了这些年,在寒冬似的深夜入眠,也只盖了单薄的蚕丝被。
床榻宽敞,裴沉岚想要再细细看看她,仍只捡了床边脚凳,安静地提起衣摆缓缓坐下。
裹在被子里的脸比起之前,消瘦了足有一圈。
风声萧萧,发丝卷到脸上的触感格外真实,裴沉岚和往日一样,在两人的空间里,独自凝望着。
汇聚在指尖的灵力化作晶莹光线,在他指节分明的手中编织成一幅古老的符文。
南晏神识一震,这图案……竟与探梦术的符咒大同小异。还好是先知道裴沉岚的身份,南晏按捺住震惊,难道仙道的两仪阁与归咒渊真有什么过往。
符文发出莹莹的暗光,如水般浸入暮言的头顶。
接着,南晏眼前的天山楼阁消失了,只剩一片寻不到梦境的黑暗虚空。
葱绿的杨柳拔地而起,丝绦般的柳条在细雪里飘扬,随着一座半丈宽的枯木桩落在旁边,一地的如茵青草铺到梦的边界。
木桩不过膝高,四面摆着小木墩子,暮言坐在一方,绿大袖盖着素白长裙,飘带挽在双臂上,发髻简单地插了两根白珠细簪。
木桩上放了两盏壶,她神色轻松,含笑端茶,抬起头时,对面也坐下了握着酒杯的裴沉岚。
南晏忽然觉得不对,左右看了看,自己附身的裴沉岚虽在梦中,可分明不在木桩边。一如探梦术的旁观。
“阿言。”
“叫师父。”她的身后是近在咫尺的雪山,看着没大没小的徒弟,她笑呵呵得像在山谷花海。
她的手搭在面前,离得不过半寸。裴沉岚垂着眸,定定地看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满心叫嚣着要去握住,身子却如朽木如磐石。许多事情挡在前方,他不敢伸手。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杯,自嘲地笑了,“我是和你待太久了,竟和你一样,这样在乎得失。”
暮言细眉乍敛,“你嫌弃我呢?”
“嗯。”
暮言彻底皱了眉,放下茶杯,想要好好教训这个日渐蹬鼻子上脸的徒弟,抬眼向他看去时,被一双深情又暗没的目光摄住。
仿佛这一眼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来年青冢离离之时……”
裴沉岚注视着她,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木桩中央,“你可愿为我祭酒扫茶?”
暮言愣住了,懵懂地睁大眼睛,像陷入了温柔沉默的怀抱,被守护得无能为力一般。她反应过来,垂下湿润的眼睑,好好的闲谈怎么说起这样晦气的事。
木桩面上的酒杯未动,旁边多了她放去的茶盏。
“乱想什么呢,我定是会死得比你早,以后还望徒儿得空时,来坟间看看为师。”暮言抬起泪还未干的双眼,朝对面莞尔笑道,还想笑说几句,却见他神色沉重。
她便收了笑,声音低哑:“哪有徒弟死在师父前头的,你好好的,别让我挂念。”
梦境如帘幕掀过,一草一木幻灭般消散,只留裴沉岚一人站在虚空中。
南晏眼前一晃,又回到了天山楼阁中,暮言仍裹着被子,睡得沉沉。
坐在床边的裴沉岚深吸口气,起身悄声离去,依然一言不发,没有吵醒她。
-
听了传音的暮言眼中全是怔忡,急忙扶案站起,拎着长裙竟直接跑出了议事殿。
“暮长老?”殿里十几个元婴修士莫名其妙地抬头唤道,只见她毫不理睬,白裳身影匆忙奔出门槛便倏忽间不见。
青羽巨鸟载着暮言穿过层层厚重的白云,远处崖边的云舟已收起了搭桥,人头攒动的修仙者在甲板上走动。
暮言从青鸟背上跳下去,远远地看见了云舟边上裴沉岚的背影,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机括声响遍云霄,云舟缓缓展开了翅膀,离天山越来越远。
“徒弟……”
暮言眼里湿润,终于情不自禁地开了口,声音却小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就不该带他回天山吧……
从开始就不该认识他吧……若是能重来一次,绝不会收他为徒、与他相识。
舟底飞行法阵的流光层层亮起,一阵轻啸离开了雪山渡,山巅上飘飘洒下蒙蒙细雨,模糊了远去的云舟。
暮言伫立在原地,心口堵得很,宛如暴雨后的洪堤。她善于默默消化,超过再多的水位,也能忍得下去。
偏偏淡然转身时,有一不速之客挡在了她回去的路上。
面前的女人穿金戴银,裹着昂贵稀少的白狐裘,手中拎着个平平无奇的袋子,正得意地看着自己。暮言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抬脚欲绕开离去。
“他有话和你说。”聂容妤后退两步,伸出胳膊拦住了暮言。
暮言站住脚,她挡在身前的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心下不由疑惑,她会好心做个传话人?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你该谢谢我,好说歹说人家才留点师徒情面,呐。”聂容妤说完,把手上的袋子往暮言怀里一扔,抱着胳膊耐心地退到一边,一幅看戏的模样。
他那个脾性确实不会在这种时候理自己,暮言接着袋子,但是更不可能理聂容妤。心里分明丝毫不信,又怕错过那一点点的可能,她还是打开了袋子。
南晏朝里面看去,只有几片浅褐色的干枯根茎切片。他无语地撇撇嘴,随便抓点药材来戏弄人,真是无聊。
浅褐的根茎在暮言的手里,被紧攥得变了形,她的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在轻颤。
南晏对她的反应很纳闷,再仔细看了看,根茎上的褐色深浅斑驳,已经被颗颗落下的泪水打湿。
他微微蹙眉,心底烦躁,又是什么他还不知道的事……
暮言站在原地,咬着嘴唇哭得很克制,眼泪仍落个不停。
站在一边的聂容妤见状,怔了一下,随即得意地笑了,悠然自得欣赏着她难得一见的颓败,看得身心愉悦。
“师徒一场,连句告别都不愿与你说,这师父做得可真失败啊。”聂容妤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这场赌对了,看到他给的这东西,就猜到会让暮言不舒坦,果不其然。
和这个外来女斗这些年,她终于抓到一件事,能把这外来女不配有的孤高踩在脚下,尘泥般践踏。
今日晨起时,暮言想起昨夜梦中事,心里总惶惶不安,只觉多心不过无迹可寻的梦而已。
可现在又不得不联想到那个不吉利的梦,她难以自抑地泪流满面,无心与故意看自己出丑的人争执,抓着徒弟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蹒跚着走开。
独活。
只是和她决别罢了,只是告诉她,他们之间再无瓜葛,各自独活罢了。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他如今前去聂家青云直上,怎会是诀别。
看着她颓然的背影走了没多远,聂容妤脸上得意的笑便僵住了。
“确实应当谢夫人,此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能打扰我配制解药了。”暮言转过身时,片刻前的破碎仿佛完好如初。她嘴角扯着嘲讽的笑,抬起手,毫无顾忌地拭着不该展示的泪水。
“独活,多合适我啊。”
她轻蔑地笑了两声,不屑多看聂容妤难看至极的脸色,唤了青鸟潇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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