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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茶楼


渝州的小茶楼,是寻常日里最热闹的地方。择个清闲的时候,往小楼里一坐,吃一二盏茶,听中台上的醒木一磕,便知道先生要开始说书了。

        伴一两碟干香小食,茶好不好吃不打紧,先生的故事精不精彩最要紧。

        譬如此时,台下打闹的人不打闹了,私语议论的人也不出声了,都凝着神气,紧张等着先生的后话。

        说书的先生折扇一收,清了把嗓,款款续道:“前头说到那年员外郎重赂买官一事,受贿的古家前脚才被王上处置了,后脚礼部尚书泄题乱政之事当即沸沸扬扬地闹起来。金科殿元一朝从吏部高堂被蹬进了刑部大牢,偷题买题假学士,真乃我等书生大耻!”

        “四大家钱祟来往是常有的事,原想这事闹过也就算完了,王上罚置后他们总该收敛些。可谁知那年年还没过完,钱家小郎竟在颐花楼醉酒杀了人,庶人鄙人便罢了,可被他刀了的却是新来的户部大司农的长公子!那一家的烂账是被大司农翻了个底朝天。”

        “贿赌买位、商路乱税、吞残朝粮!在朝里都里乱贿乱赌且不论,粮马道的主意他们都敢打啊!事关朝纲国纪,四大家盘结泽都数十年,资势颇大,可这日事发,竟是一个都没有逃过。”

        有人便在台下问:“那四大家便是因这贪贿倒了么?”

        先生持扇摇摇头,饮茶润了润嗓,再说道:“兹事体大,四大家毕竟盘踞泽都多年,底下势力盘结,动则牵扯整个泽都的走脉,他们不至于会一夕覆灭。王上斩了他们暗地下的许多手足,灭了气势,四大家便从此安定些了。真正让他们倒台的,是卫氏赵氏反通储子。”

        底下有人的杯盏打翻了,“啪啦”碎声后随起一阵窃语。

        二楼廊边坐了位俊秀修者,身边挨着个探头听故事的小女孩,修者身着挼蓝,与小女孩的仄绿衣裳相映,如晴日下的蓝天滴翠。

        催促的声音大了,先生再开口道:“储子乃国之根本,是最不该被奸孽玷污的。颂王严禁公子与外朝亲近,可世子偏犯了这样的大忌,黜了四公子,罢了卫赵两家,各位以为这事就此息了么?非也非也,新任吏部尚书郎章元庚实实是个人物,拽着那年颐花楼里的一条野藤,就给林后的污孽统统揪出来了。”

        四座无声,先生捋了把白须,声色俱绘:“颐花楼的前首魁娘,拎了一纸告罪书直上悬镜堂,章元庚顺着这告罪纸便往上摸。朝之孽呀!贿通前朝的岂单一位四公子?受连的又何止卫赵两家?君颜盛怒,朝野大乱,一时间风云变幻……”

        唏嘘声再起,二楼上的绿裳女孩趁此偏了头问:“大哥,颐花楼是上次我们见的那种往外抛花的楼吗?”

        湛衣修者正吃着茶,闻此一问,咳了声,又温声道:“听大事,勿拘小节。”

        说书先生乍然拍了醒木,私语骤停,先生接着道:“这已是暮恒二十三年的往事,废二子,束朝野,整国纲。楚室经此一创,虽伤了基本,但总算除了腐烂,重现光亮圣堂。说来真是因缘,楚宗七子生而遭弃,在泽都中是沦为了人人叫骂的异子,偏在这回宗室勾结中,免下一难……”

        离讲台最近的儒生随声站了起来,不屑道:“免了一难?那是他低贱无道没人瞧得上他,才能在朝堂乱事里没溅着那淌臭水。”

        周围有其他书生当即反驳了道:“那也是洁身自好!他虽遭弃但并未被废,还是楚朝的七公子,是颂王的接承人之一!”

        儒生立马斥了这话,责道:“接承人?他可是荧惑星降世!‘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他是克父克朝的妖星!是祸乱天下的异子!王上不在他生时夺了他的命慰天,是君上好生之德!你怎敢说他是楚朝接承人?”

        书生脸色难看,显然两种念头在他心里打架,片时后才说:“即便如此,即便他不能做接承人,但他才学渊博、德满八州!若不是他,你恐怕饭都吃不上呢,哪来的书读!”

        儒生和书生争吵起来,周围人听了书生的话,一知半解,于是又去问说书先生:“怎说楚七公子‘才学渊博、德满八州’呢?”

        二楼正位上有室雅间,四幕都拿帘隔着,又设在了茶楼里最好的听书处,此座茶楼只此一间,非拿些银钱不得占。

        雅间中的小金炉里焚了檀香,袅袅的轻烟升起来,又清淡又好闻。

        坐席上斜斜躺了位慵懒的小公子,他手指勾着腰间系白玉的绳玩儿,嘴角悠悠地勾着。听见外头的吵闹声,唇角更上了些,懒声道了句:“狼崽子。”

        先生重开了折扇,缓缓道:“此事要从前年年底开始说,便是二十三年的年底,年头铲除了一窝杂孽,朝官的空位补不上,就为着补这空缺,费了好一番力气。”

        “官州上也牵扯了贪官污泞,州府本就自顾不暇,偏那年逢了旱,到了秋天,收成差得要命,节衣缩食地缩到穷冬,缩不住了呀!是该朝廷拨粮赈灾的时候了,可朝廷打开国库一看,这粮银早都被四大家搬空了!造孽啊……”

        “好好一朝泽都,楚室的国都且成了这样,遑论那七州呢?到了深冬,饿的饿死,冻的冻死,你往城里走一路,一路的冻死骨饿死骨。苍天啊,这可怎么办?”

        众人也齐齐愁问起来:“这可怎么办?”

        先生又道:“这时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七公子却站了出来,他也是经年初的祸事后,王上废掉了两位王子,他才得放出冷殿,在朝上有了一席位置。他上书道:‘四家虽倒,其盘虬势力错杂,多年来贪污之数所积又作一金库,若可查得,可解穷冬之急’。”

        “王上命章元庚为主查,他为附助,去查这座金库。章元庚好手段,这一查,不仅金库出来了,连着底下和四家同污的小家都出来了。王上本欲论处他们同罪,这时七公子再进言,说真正的腐毒已除,剩下都是些不明大势的小瘤,不如放去,以昭君恩。”

        “君恩浩荡,只废了他们的官籍打入贱民,这群人感恩戴德,连把自己的私禄都供上来了,朝官一见如此,哪还敢自己留钱,忙忙地赶紧往里捐。这一捐,不仅度了穷冬危机,连国库都又重新充起来了。”

        客官听得入神,忙忙催道:“之后呢之后呢?”

        不料先生折扇一收,醒木一磕,摇摇摆摆就往后台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又是一片怨声,时已至酉,吃茶人再论了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白楚回眼,见云珞盯着茶盏里的一片蜜合出神,问道:“在想什么?”

        云珞用食指点了下澄清的茶水,说道:“思谋,奇术,恩威,在想这就是君王政道吗?”

        白楚先是愣了下,“你说的是……”而后反应过来云珞说的是谁,笑了笑道:“不错,不论外界怎样议论,楚国的这位小公子,是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云珞便没说话了,低头抿了抿淡茗。

        白楚温煦地看着云珞吃了最后一点茶,说道:“想吃什么?我们出去买。”

        云珞摇摇手道:“不吃了大哥,我前些日新学了辟谷,不饿。”

        白楚轻轻笑了声,道:“你还小,怎么就学起辟谷了。”

        云珞嬉笑道:“大哥你总说我小,我前年就开了剑道,都学了两年了。”

        白楚便道:“好,我们珞儿聪明,什么都学的快。”他在桌上放了碎银作茶钱,起身对云珞道:“你自己在此坐一坐,我去外再向商客详细问些事,晚时我们往东去。”

        公孙衍挑开纱帘,错目间瞥见三楼转角处的一角白衣,他顺着望上去。

        阶头上立着的小姑娘通身的浅云白底,倒与他如出一辙,他饶有兴趣地玩了玩手中扇柄。

        正好阿附抱着堆吃食回来了,他便指给阿附看,“这姑娘好看。”

        阿附歪斜着身体探看了半晌,苦着脸道:“王爷,这都瞧不见脸,哪就知道好看了?”

        公孙衍拿扇敲了下阿附的头,道:“这还瞧不见,她这是有意掩了风姿,只露三分绰约,故意吊着我呢。”

        屁!

        那姑娘好生站在楼阶上,只是被转上的楼台遮了半身,偏被自家王爷说成这样。阿附听着,替姑娘委屈着。

        阿附又不敢夺了王爷的兴,只能把一抱的小纸袋奉到公孙衍面前道:“快走吧爷!等会儿凉了不好吃了。”

        走到幕帘前,公孙衍悠悠地转了个身,扇头指向阶角的那抹白,自顾自乐道:“我说是个美人就定是个美人。”

        坐在东窗边拨摆花束时见白楚回来了,云珞开心地起身准备下楼。快走到阶口时,她无意识地蓦然抬了头。

        西窗边透进燕颔残晖,恢宏磅礴地扫了一片。那晖光烂漫地铺在窗柩和旧案上,十分惊艳。

        正从三楼缓步下来的少郎身姿俊秀,他搭在扶杆上的手指璧玉一样的白皙漂亮。燕颔打暖了他曒玉色的衣,他被这光纳进去了,仿佛本来就穿了这样暖色的一身衣。

        曒玉粲以曜日,荣日华以舒光。

        他路过西窗,挡掉了铺在古案上的橘光,暖融融的光就被他罩在了身上。转向间可见他侧脸的轮廓很漂亮,而绒光把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修饰得恰到好处。

        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少郎微微抬首,望见一双澄澈而清灵的眼。那眼睛的主人对上他的目光,暖暖笑了下,对他说:“你真好看。”

        少郎脚步一卡,怔愣住了。

        云珞说的真诚,但见少郎脸色不好,刚想道个歉,但大哥已经在楼下朝她招手了,她向少郎微笑点了下头,就跑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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