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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比剑


此后,岳凌霄堕入魔道,邱楚岚将她从太华山除名,再然后,伏魔窟巨变,丰山一战,师徒二人彻底反目成仇,兵戈相见,一切都与传言对上了。

        满目的苍白。

        极北之地的雪大到连前进都很困难,抬眼望去,群山连绵,孤日悬于天际,身处北原之境的大雪山中,一股巨大的渺小与无力感倾袭下来。

        邱楚岚背着揽潮剑,跨过冰河万里,穿过绵延不绝的雪山。他穿着白色道袍,两鬓霜白,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形容苍老了好些年岁。

        风雪交加,前路茫茫,入大雪山腹地,越发寒冷,剑身附了寒霜不止,连邱楚岚的脸颊都被冻得皲裂了。

        岳启认出此刻身在何地,意识到,这或许是可以探查二十年前,邱楚岚在北原之境到底发生何事的唯一机会了。

        雪山深处愈发严寒,途中岳启发现了许多几乎被冰封成雕塑的尸首,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相貌,有许多还呈行进姿态,大概是向前途中不知不觉便被冻死了,

        师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来自大雪山的威压沉沉袭来,风暴裹挟着冰刃骤降在眼前,邱楚岚提剑抵挡,满身满脸的血,剑脊在战栗,连呼啸在东海之上的苍龙都生出了后退之意,岳启一瞬间觉得,揽潮剑就要断了。

        可是邱楚岚仍不肯后退,双腿被冰刃刺穿,他便撑着剑,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向前走,罡风数次将他推倒在地,他又爬起来。

        血水落在地上,很快结成了冰,每走一步,身后都会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终于他走到了雪山的最深处。

        没有想象中奇诡的画面,没有神,没有妖,没有魔。雪山秘境很安静,空荡的洞穴中心,只有一个罗盘。

        凑近来看,与寻常的罗盘不同,此物大概人脸大小,表面分了六部分,每部分是不同的画。

        分别是人间烟火图、百鬼夜行图,狐妖画皮图、炼狱修罗图、彭祖长寿图以及女娲补天图。

        对应了人、鬼、妖、魔、仙、神六界。

        岳启一惊,直觉是这东西有些古怪。

        而邱楚岚却久久没有动作,他在放置罗盘的高台前伫立了很久,好像被冻住一般,一路艰难地走过来,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进来看一眼。

        罗盘幽幽地旋转着,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岳启定睛一看,才发现指针每到过一个地方,上面的图案就会改变,时而人间炼狱,百鬼登天,妖食人心,阴阳颠倒……六界大乱了。

        传说有一块石头,本是女娲的补天石,却不慎落入黄泉彼岸,后被精卫衔去丢至东海,又被临海渔民打捞,辗转多次,染了各界气息,成了一块有灵性的石头。

        再经锻造,便是后来的六道轮回盘。

        得其者得六界,呼风唤雨,操控阴阳,生者不息,死者复生,六界可以说在他手中被打通了。

        不过这只是传说,哪有人信这鬼话,且不说六道轮回盘能否有这么大的威力,这石头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如今看来,居然好像是真的。

        那邱楚岚千辛万苦找到这来,他存的什么心思?

        岳启心中又是恍若雷劈。

        只是转念一想,若邱楚岚真用它做什么,那十四洲早就大乱了,他真成了六界之主,何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果然,邱楚岚没有动手,他在雪山境内坐了整整三天,整个人像是一座冰雕,一动不动。

        岳启莫名地感到心中有股巨大的无能为力之感,他一瞬间有想要痛哭的感觉,洞穴四周安静得出奇,唯余几阵风声,邱楚岚端坐其间,心里在想什么,岳启读不出来。

        六道轮回盘可操控阴阳,将死者带回人间,他在北原之境的这三日,心里有没有涌现出谁的名字。

        他只觉得师祖好像真的存了赴死之心,揽潮剑有灵,似乎也感觉到这样的预兆,竟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邱楚岚却一眼也没看。

        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强撑着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在六道轮回盘前许久,用他的元神之力,布了一道封印。

        他跋涉万里找到的轮回盘,没有收为己用,却反而将此物封印,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灵物不甘长眠于此,强行封印轮回盘带来的反噬之力震得整座雪山颤抖不止,地面开始晃动,洞顶的冰刃簌簌落下,有几片深深地扎进邱楚岚的肩膀中。

        来时的白色道袍成了血衣,邱楚岚一步未退,嘴角抑制不住地流出血来,岳启几乎要跪下,他附身邱楚岚,此刻好像能清晰地感受到经脉一寸寸断裂的痛苦。

        邱楚岚以血肉之躯压下了此刻所有的风雪。

        北原之境在颤抖。

        邱楚岚提着剑从雪山深处走出,全然再无宗师形貌,衣着狼狈,然他脊背挺直,风骨仍在。

        虽经脉断裂,他还是强撑着举起了剑,使了一套完整的剑法,乃凌御十三式。

        口中狂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大雪灭顶,北原之境雪崩了。

        邱楚岚收了剑,端坐于雪山下,脸上带着笑,岳启听到了他心里最后一个声音:寒州。

        岳启一颤,猛地睁开双眼,眼睛景象化为虚无,周遭一切渐渐归拢,仍是岳凌霄的竹屋。

        他好像灵魂出窍,借着师祖的身体重游一遍二十年前的故景,又再次回到自己的体内。

        岳启粗喘着气,神情恍惚,低下头,手边的揽潮剑微微颤动,剑柄处错镂的群山散着淡淡的光辉,好像有生命一般。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下意识沿着剑身向下抚摸,指腹处传来钝钝的刺痛感,好像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埋在其下的龙骨亦不平静。

        岳启意识到,这是残留在揽潮剑上、属于邱楚岚的剑意将他拉到了二十年前。

        他跌坐在地,如鲠在喉。

        他想,原来师祖也会骗人,最后真的如他曾经立下的誓言一般,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了。

        岳启站起身,将游记重新放回架子上,又背了剑,打开竹门,外面是晴天,正午耀眼的太阳晒得人脸颊发烫。

        其实岳凌霄离开太华之后,藏书阁的这一层就成了禁地,损坏的墙面没有人修,倾倒的书架也没有被扶起,那颗摔碎的夜明珠一直躺在那儿,直到岳凌霄死的那一天。

        生性凉薄的天璇宗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捡起了一个又一个碎片,他从白天枯坐到黑夜,黑夜又至黎明,可是夜明珠还是拼不起来,有一块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怎么都找不到,所幸还能用灵力修复,外表看上去与从前的那一颗别无二致。

        只是可惜,它再也不会散发出如太阳般耀眼的光泽了。

        ……

        十四洲曾有一个俗语:邱楚岚在,正道在。

        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象过,这世间若是没有邱楚岚会变成什么样。

        天璇宗师邱楚岚殒落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太华山上的丧钟响了整整二十五声,十四洲无数修士前来奔丧,登山的石阶上满是人,白雪皑皑,天地间如覆缟素。

        邱楚岚葬身于北原之境的雪崩,尸骨无存,后辈只能用他的身前之物立了个衣冠冢,关于他究竟为何殒落,太华山的说法是重伤难愈,对此仙门百家议论纷纷,有认同的,也有怀疑的:邱楚岚剑修第一人,死得无声无息,怎么可能!

        疑惑过后,则有更为关心的问题:邱楚岚的剑去哪了。

        那可是名剑谱上的首位,龙骨为脊的揽潮剑,传言中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拿了它也是天人域下无人能敌,虽说现实中可能没这么夸张,但肯定不是凡品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谢见微想都没想,“揽潮剑已重新认主。”

        “主人为谁?”

        “劣徒岳启。”

        众人骇然,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移向了不远处的少年,宗祠内的氛围突然到达了一个微妙的高度。

        他娘的揽潮剑怎么认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当主人了!

        “这,名剑重新认主是个大事,怎么也不该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吧。”

        说话的原是燕州青山剑派的长老叶迢,童真人病重,青山剑派近来一直由叶迢主持,而原先童真人座下首席大弟子席正楠因为一直在师父病榻前侍奉,已经许久不露面了

        叶迢一开口,四下里都是附和声。

        此刻坐在不远处的沈稳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道:操的劳什子烂心,关你屁事。她面上没什么变化,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像她一样作隔山观虎斗的也有许多人。

        小辈们都是站在祠堂边角,叶迢刚一发问,谢闵便忍不住嘀咕道:“他说的什么玩意?”

        “呸。”宋研也低声啐道。

        岳启面无表情,冷眼看戏。

        谢见微道:“叶长老此言何意?”

        “名剑该为强者所用,如今沦为小儿所有,实在屈才。”说罢冷哼一声,横眉一挑,语气里满是讥讽之意。

        “是啊,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里能用揽潮剑啊。”又有人跟着说道,叶迢见有人附和自己,神情越发狂妄。

        谢见微没有答话,只缓缓站起身,面向叶迢,“叶长老想如何?”

        “名剑无主,大家理应公平竞争,也好过明珠蒙尘。”

        “这厮,放的什么狗屁,揽潮剑本来就是我师祖所有,由小五继承怎么了!?”谢闵压着声音骂道。

        谁知谢见微点了点头,“可以。”

        众人又哗然了。

        谢闵与宋研二人傻了眼,两两对视,觉得掌门今日是中了邪。

        谢见微看向一旁静默而立的岳启,“如何?”

        岳启俯身行礼,答:“可以。”

        说罢侧身看向谢闵,温声道:“师兄,可否借佩剑一用?”

        谢闵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想是与否,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拔下剑递了出去。

        岳启接过,转身面向叶迢,端正地行了弟子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叶长老,请赐教。”

        宗祠内其余众人也皆是一脸震撼,反应过来后不免心下一惊:这小子八成疯了,叶迢不说是当世无敌,怎么也是一派长老,他才几年道行,用的还不是自己的剑,拿什么跟人比!?

        叶迢本来就没打算出手,他以为这黄毛小子会自己先识趣认输,没成想还真敢邀战,那就不是他要欺负晚辈了,毕竟是岳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且让他长长记性!

        岳启与叶迢相继走出宗祠,众人也都围在屋檐下。叶迢也拔了剑,出招前还背着一只手,嚷嚷着作为前辈理应谦让后生几分,姿态看着散漫,显然并不将对手放在眼里。

        岳启猝然提剑向前,攻势迅猛,霎时间二者的真元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叶迢陡然意识到不对,匆匆过了几招后正了身形,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也收了回来,剑气如天闪熠熠,劈头盖脸扑面而去。

        岳启挽剑相抗,垂手一击,眨眼间走过几招,丝毫未有退却之意。青山剑法刚柔并济,变化莫测,对同龄后辈来说,抵挡已是困难,他却能全然接下,甚至不减攻势。

        檐下众人神情精彩纷呈,尤其是方才附和叶迢的那几个,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叶迢也算是剑道名士,如今居然在这个后辈身上讨不到一点好处。

        漫天霜雪溅落,两厢强悍的剑气碰撞在一起,连落雪都快了几分。许是久战未胜,叶迢有些急躁,他低喝一声,真气暴涨,剑在手中转了好几个角度,霜华抖落,剑气如虹,速度快到好像一瞬电闪雷鸣,倏地俯冲而来。

        檐下有人道:“是‘白虹贯日’,青山剑法中最强的一招!”

        闻言谢闵紧了紧拳头,与宋研骂道:“有病!他堂堂长老这般欺压晚辈?!”

        “这孩子必输无疑,他接不住的。”

        有人窃窃私语,下了定论。

        叶迢招招可一击毙命,完全不给对方反抗的机会,岳启被逼得节节败退,身后就是悬崖,他此刻连挡住这一连串的剑招都困难,更遑论还手了。

        檐下甚至有人犹豫着要不要叫停,这两人现在打得难舍难分,再看这局势,叶迢用了十成的功力,岳启是必败无疑,何必再过多纠缠。

        谢闵终于忍不住,两步走到谢见微面前,刚要开口,听到四周一阵惊呼,他诧异地扭头看向场外,却见原本已身处崖边的岳启猛地抬手,剑招快得众人几乎看不清。

        只听得铮铮剑鸣,谢闵的追云剑擦着叶迢的佩剑一路直上,漫天降落的霜雪好像静止了一般,剑气若逆风之刃旋转而升,先后折断“白虹”,破开“孤日”。霜天雪降,岳启见招拆招,力挽狂澜,竟几步扭转局势,打得叶迢措手不及,气息都不稳了。

        见状谢闵嘴张得老大,一旁的宋研也是一脸吃惊,“老谢啊,我一直以为你的剑就是个绣花枕头……”

        谢闵收回自己几欲惊掉的下巴,“我也是这么想的……”

        檐下有人惊呼一声,“原来他先前根本不是被打得还不了手,他是在耗叶迢的体力,找到破绽后再致命一击!”

        这话也传至场外二人,叶迢脸色愈发难看,他气息紊乱,动作急躁,破绽越来越多,命门大开,被岳启的剑气压得不住后退,脖子涨得通红,出招慌乱无序,不出半柱香,佩剑居然被打得脱了手,重重地甩飞了出去。

        一战至止,胜负已然分明。

        岳启收回剑,神情平静,躬身行礼道:“承让。”

        叶迢脸彻底黑了。

        谢闵和宋研两人咬着下唇才没笑出声来。

        这一战打得实在精彩,却也出人意料,如一开始约定所言,谁胜出了剑归谁,见叶迢输了,其余那几个起哄的一个个都像隐了身,再没人敢冲出来要一争高下。

        毕竟,输给晚辈,这事怎么想怎么丢脸,情愿以头抢地,早早了却残生,好过沦为别人笑柄。

        比如叶迢,大概此刻是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插曲告一段落,岳启重新从谢见微手中接过揽潮剑,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整件事情下来大概受伤的只有叶迢,输了比剑后,没待多久,便说自己身体不适匆匆领着弟子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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