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月楼三

嬛颜捧着托盘进了小厨房，阿潇出现在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却也不影响她觉得阿潇对安逸的态度属实腻歪了一点。就连门中感情深厚的姐妹之间也没有这般形影不离的。

        安逸起身，朝阿潇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水开了。

        “嬛颜姑娘怎么来了？”安逸迎上前去。

        “姐姐泡了花茶，让我给先生送两碗过来。”嬛颜道。

        镜花门的花茶是江湖中紧俏之物，二门主苏沐荣亲手调配泡制的花茶更是千金难求。

        嬛颜端来的这两碗花茶茶汤清莹，茶汤中还飘着两瓣金黄的菊花瓣，甚是赏心悦目。

        “安某谢过两位姑娘的好意。”

        安逸从嬛颜手中接过一碗，递给身边的阿潇。阿潇接了，这才又拿起另外一碗。

        阿潇喝了一口，眉头拧成川字，一脸嫌弃，不愿再喝。他伸手，把茶碗递到安逸嘴边，安逸手里捧着另一碗花茶，就着阿潇的手把阿潇喝剩下的茶汤都喝了。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亦无。阿潇递得顺手，安逸喝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个动作，他们过去已经做过无数遍。

        嬛颜望着两人的互动，一直以来的不协调感在此刻更为强烈。她和姐姐在扬花城遇见阿潇真的是偶然吗？安逸和阿潇真的是初识吗？有时候嬛颜觉得阿潇脑子有毛病，可有时，她又会觉得阿潇比谁都清醒。

        就好比他在房中与江游争斗之时，武林中人较量之时，难免会忽视外物，可阿潇在听到安逸的话后，立刻撤了力。显然他的注意力始终留有一部分在安逸身上。

        又好比是现在，安逸还未动花茶，阿潇就先喝了。他自己喝过后，才给的安逸喝，如此这般，在嬛颜眼里倒像是在给安逸试毒。

        嬛颜将自己发散的思绪收了回来，她忽然觉得无论是安逸还是阿潇，她都看不懂。

        “阿潇孩子心性，还望嬛颜姑娘莫要与他计较。”安逸解释道。

        “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嬛颜回道，随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潇，道：“姐姐就是担心小孩子喝不习惯，才特意在茶里加了些许的蜂蜜，谁知道这傻子还不领情。”

        阿潇自然没有理会嬛颜的挑衅。

        安逸笑笑，柔声道：“阿潇不喜甜。”

        少庄主不喜欢甜食，爱吃甜食的安逸。

        嬛颜摆摆手，一副姑奶奶我很大肚，不跟傻子一般计较的模样，收起了碗。

        她瞥见小厨房里烧着的药炉，道：“方才我来的时候，见着院子外候着两个小子，鬼鬼祟祟地往院子里探，我随口问了，他们说是来给少楼主拿药的。”

        “许是这院子原来伺候的仆从回来了。”安逸道。

        嬛颜想了想，又看了眼安逸，问道：“先生怎么知道冰心院原来伺候的仆从不在这？”

        “少楼主屋子里的药味太浓了，屋子里若长时间有人在，又怎么会受得住如此浓郁的汤药味。出现此种清醒要么是少楼主贴身伺候的人不在院子中，要么是少楼主为人低劣，以致病中无人愿意悉心看护。”安逸解释道：“其实我也是瞎猜，谁曾想还真猜对了。”

        “原来如此。”嬛颜点头，感叹道：“先生的眼睛好生厉害。”

        “嬛颜姑娘过奖了。”

        嬛颜若有所思，道：“虽然我没有先生那样明察秋毫的眼睛，但其实我也觉得这儿到处都透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回头注意了一下院子

        外的动静，才开口道：“紫铃姐姐不让我在背后说追月楼，好和不好都不能说。”

        嬛颜一脸无语和疲惫道：“自从姐姐入了追月楼谨慎得过分了，简直到了无趣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地方太奇怪了，影响到了姐姐。”

        “嬛颜姑娘何出此言？”安逸不解道。

        “怎么说呢。”嬛颜斟酌片刻，柳眉微微皱起，“我从前就常听人说，追月楼是个风雅之地。可安先生你看，这院子布局枯燥无趣，摆件物事更是毫无亮点，简而言之，就是呆板。我看啊，就是这院子名字起得不好，叫什么冰心院，盛夏时节，我都觉着这院子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气。”

        安逸再一次惊叹与嬛颜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冰心院宛如一根突兀而僵硬的冰锥，硬生生地插在美丽而多情的明月湖之中。

        “先生觉着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嬛颜问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于嬛颜姑娘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为兄长者，性格自然是越宽厚越好，为人夫，性子当然是越温柔体贴越好。”安逸回答道：“他是我的病人，他性格如何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嬛颜背着手，稍稍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安逸的神色，笑道：“我知道外人对师父和常楼主的关系评价褒贬不一，作为师父为数不多的亲传弟子，师父人品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

        追月楼楼主与镜花门大门主以姐弟为名，相识多年，交情深厚。只是早有镜花门门禁止弟子婚配的门规在前，后有追月楼楼主娶妻生子，且在他们相识的数十年，从未逾矩，众多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安逸垂眸与嬛颜直视时，嬛颜貌似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开了，落在小厨房里烧着的药锅上。说到底，这番说辞嬛颜自己又相信多少，只有她自己知道。

        安逸无意去拆穿，无须他言明，嬛颜也应当听过常楼主年少时也曾许下誓言，非镜花门门主苏雨鸾不娶。

        也正是因为记得，所以一路上，嬛颜对追月楼表现得兴趣缺缺。甚至极力避免自己和追月楼的人有纠葛，同时她也在暗示自己，提醒他人，冰心院也好，少楼主也好，与她并不相合。而她接下来的话，则是再向安逸证实，非是她先入为主，而是少楼主此人不值得结交。

        “我听院中的追月楼弟子说，少楼主走火入魔后性子才变得残暴，也因此打伤了不少楼中弟子。紫铃姐姐总说少楼主是个坚韧温良之人。”嬛颜道：“安先生，走火入魔之人的性情真的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吗？若先生所救之人是个天性残暴之人，先生可会后悔去救他。”

        “很可惜，眼下安某亦不能解答嬛颜姑娘的困惑。”安逸答道，“少楼主尚处昏迷之中，他心性如何，品行优劣，在他醒来之后便会有答案，姑娘又何必急于一时。”

        “先生所言在理。”嬛颜又问，“听先生所言，可是有把握让少楼主苏醒过来？”

        “能不能苏醒，得看明天拔针之后了。”安逸答道。

        “先生就不怕拔针之后少楼主没醒过来，追月楼的人找你麻烦？”嬛颜好奇道，“我看那江游对先生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就等着先生你失手，找个借口把先生关起来。”

        “自然害怕，治病救人哪有十拿九稳的说法。”安逸说着害怕，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轻松。

        “镜花门与追月楼交情笃深，你和紫铃姑娘不好出手，他们若真的要对我动粗，也得先打得过阿潇不是？”

        “嗯。”全程没吭声的阿潇冷不丁地应道。

        嬛颜皱了皱眉，又想到了白日里阿潇与江游过招的情形，不得不承认，安逸所说甚是有理。她也忽然理解了，安逸为何没来由地对阿潇上心。恐怕安逸早就发现了，阿潇内力深厚。

        思及此，嬛颜的好胜心忽然又被激起来了，“先生放心，若他们真的这般不讲道理，我嬛颜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安逸知嬛颜是误会了，也由着她去了，不作解释，反而诚恳道：“那安某在此就先行谢过姑娘好意了。”

        嬛颜留了一会，见天色不早，便先行离开了。

        阿潇伸手拉了拉安逸的手，在他身边道：“水开了。”

        “嗯。”

        “我一个人就能保护得了你。”阿潇说道。

        安逸闻言，眉眼见溢出温柔的笑意，他说：“我知道。”

        安逸走到药锅前，将其中一个药锅中的药剂倒出，拿食盒装好，带着阿潇来到常忘言的院子。

        夜已深，常忘言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门窗上倒映着屋子里忙碌的身影，白日里幽冷的院子有了温度。

        院子外，守着四个追月楼的弟子。安逸将食盒交给他们，交待了服用的时辰和次数，便离开了。

        小厨房里烧开的水都被安逸倒到了他屋里的浴桶里，安逸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浴桶里，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正适合。

        “水刚好。”安逸回头看向阿潇。

        阿潇木桩似得站在安逸身旁，纹丝不动。

        安逸见阿潇丝毫没有脱衣服准备沐浴的模样，问：“怎么了？”

        阿潇不答。

        他们四人赶了一天的路，又忙了大半夜，便是不脏，身子也算不得舒坦。

        安逸起身，擦干了手上水，放下袖子，温声问：“不想沐浴了吗？”

        阿潇垂下眼睫，问：“你想我沐浴吗？”

        安逸没有直面回答阿潇的问题，而是问道：“阿潇，你自己想不想沐浴？”

        阿潇想也不想，答道：“我都可以。你要是嫌我脏，我就洗。”

        安逸垂下的羽睫里挡住了他一闪而过的痛惜，再抬头时，他弯起嘴角，眼里含笑，道：“我不会嫌你，你怎么样我都不嫌你。过来，我给你洗头。”

        锦衣玉食的少庄主，好洁，一日不沐浴便浑身不痛快。

        而如今，曾经的少年穿着农户送的旧衣裳，对他说，我都可以。洗不洗，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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