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克
苏阳和严青前来告别,一个回了几年未曾回的家,一个带着整箱黄白成了散财童子。
出营时,苏阳忍不住调侃:“你那帐做的明白吗?”
严青未语,不需做账,何谓明白?这是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为家人留下的最后一份情念。
张屹山非得请众人去杏香楼吃酒。不知是连日酒劲未过还是怎地,竟哭的天昏地暗。待醒时满地狼藉。他常年被罚俸实在捉襟见肘,舍着脸跟自家徒弟借了还是不够。最后被老板娘扣下打杂还债,还搭上了林蔚。
蒋镒挠挠头,支了个摊子干起老本行--打铁。
伤势渐好,展霖带展云去了趟青州城。
走在长街上,三三两两商贩忙着摆货吆喝,展云素来对吃的没甚抵抗力,东瞅西瞧,苦于囊中羞涩。
“展家祖籍在这儿!”他突然开口,不悲不喜。
展云抿了下嘴,点头:“嗯!”
曾听闻这儿古时也曾为帝都,许多氏族大家皆出自这,后来氏族没落了,可是多年底蕴沉积下来在这座城里。
如今只余下临界危地的恐慌和悲戚。
这一朝该是上下千年混的最差劲的朝代了罢,被外族打得如此失地丢人。
青城有条护城河,城外相互,城内居用,沿着河边一路往西,街尾有一处宅院,没有匾额,朱门有些掉色旧痕斑驳,但依旧大气庄严。
“青州我也只才来过几次,第一次是随着父亲母亲,当时夸了句‘这儿真好’差点被留下与祖父作伴,忙改口道‘我还是更喜欢雁北’被祖父追问‘雁北哪里好?’那时还小,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竟脱口而出说‘雁北有风沙!’”他声音很轻。
“噗嗤”展云没忍住笑出声。
展霖也无奈笑着“当时年岁小,小傻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一屋子人大笑,尤其祖父一边笑一边叫好小子!”
他鲜少多话,展云很是捧场,笑着听着。
传闻北蛮攻到青州时,守备军护送百姓撤离。展家年近耄耋的老国公一人当关,独立青州城外,一人一刀临敌三十万大军,何等英雄气概。
只是,英雄迟暮,孤单力薄
传闻老国公身死尸身百日不腐。
说书人都说那是英魂不散,其实那是因为尸身被辽人挂于城门早已风干。
“哎呀!走了这么远肚子又饿了。那好像瞧着不错!”展云声音上扬着说。
他随着展云目光看过去,见不远地方有个小摊,冒着蒸蒸热气。展云拉着他急急奔过去,吃了两碗滚烫的馄饨面。
推开朱门,偌大个府宅实在空旷的可以。走了一路,目光所及皆是破败。展家祠堂甚为大气,香火台上的牌位漆色鲜亮,梁柱有些地方焦黑,似是一碰就会碎。
不难想象发生过什么。
展家人镇守边关,将北蛮人的野心挡于关外百余年,早已让北蛮人恨之入骨。
展云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结结实实磕了四个响头。
祖坟是在城外。
颇为壮观的一大片坟墓。
他说:这底下埋得多一半是盔甲兵器,少数是衣冠饰物。
所谓落叶归根大概只是是活人的念想。
“为什么?”展云不由问了句,叶落归根不应该是回来么?
他似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除了镇守边关,还有南征北战,战死何处就埋骨何处,盔甲兵器送回来做衣冠冢。有的连尸骨都未寻回,只能将生前衣物放入棺木。
展云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许是他也觉出身侧异样,转过头,看着他,问:“怎么?后悔了?”
微微垂下眼睫,不知如何回答,但心中明了那并非后悔。
只听他语气轻松说:“我承诺过,护你此生无虞!”
承诺,展云笑得并不爽利:“我这身手,你又不是没见过,何须你护着?我这条小命自己照看的来!”
他却收起笑意。
心下暗自多了几分计较。
行军久了多少会带几分匪性,习惯于刀光剑影生死快意,现如今停下来,几个不安分的便现了形,聚众赌博、逛青楼、喝酒闹事... ...
这些人跟着一路走来战功摆在那,小惩不顶用,大惩又不至于,本着不想事事劳烦展霖的心理,秦伯章秦参将把自己折磨的连日脱发,惆怅良久,最终决定还是上报了罢。
展霖听完眉头习惯性蹙在一起。
论军纪这些不过一顿板子,可过几天又生龙活虎的去闹事,根本不顶用。
展云正为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发愁,凑过来插嘴道:“杀鸡儆猴!”
展霖看过去,脸色不佳,展云讪讪闭嘴。
秦参将低着头只顾想事:“可是此时非行军,小事大作恐犯众怒......”
展霖适时打断:“是我思虑不周,传我军令:以后将七日改为三日一操练,每日点卯,违纪者一切按照军法处置;另赌博闹事者扫街七日,至于逛青楼的... ...既然喜欢那就去青楼当差七日;军令不从者军法处置!屡教不改者刑罚加倍!”
这招真真儿打脸啊!
扫大街,当龟公?
于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无疑十分难堪。
秦伯章大喜,这方法自己怎么没想到,打打杀杀还真不如这样来的顶用。翌日宣令后一片肃然。
待秦伯章走后,展霖看向转身躲到梁柱后的展云,展云先他一步开口道:“快快,喝药了!凉了就更难喝了!”
军中‘圣手’每日都会送来两碗黑汤药,药很苦,每次喝得时候都像是在灌毒。
但药是好东西,也金贵,自知实在是沾了他的光。展云端起碗,屏住气,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捂着脸,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极力隐忍......真是苦的人想哭。
展霖面上不显,只是端碗的手青筋微微凸起。
营帐中格外安静。
须臾,展云抓起水壶猛灌几口,吐着舌头面目狰狞,不由哀怨:“其实炖碗肉端来比那药汤要养人!”
展霖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走到格柜,取出一小盒,从中拈了递到展云跟前。
倏地睁大眼,几乎是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夺过,塞进嘴里‘嘎嘣’一下咬碎,甜滋滋的化开,合着松仁的香味。
说真的,见过糖,但从未吃过。
那滋味美的真让人上瘾。
展霖也放了一颗进嘴里,略微化开后眉角也跟着舒展开。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才拿出来?”展云埋怨道,意犹未尽,伸手讨要。
展霖含着糖,含糊不清说:“昨日才买的”
糖盒递过去,展云拿了两颗嚼得‘嘎嘣’响“什么时候?是昨天我去找林蔚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我还想去城里买点东西呢!”
“嗯”他点了下头“下次”
瞧展云吃得欢喜,干脆将糖盒都放他手里。
这可真是好东西,越吃越上瘾,一不留神小半盒都给吃完了。
第二天喝药的时候无比惆怅。
驻地在青州、徐州交界,往南行五十里有座山,悬崖峭壁山势险峻。
当地人管这座山叫‘三不管’
青州不管,徐州不管,天皇老子也不管。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展云和林蔚张安上了一趟山。
时隔多年,山脚下一片荒芜,凭着记忆清理出个小土丘,林蔚磕头磕出闷响。展云很好奇这个爱哭鬼怎么没掉眼泪,向来嘴笨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人一个劲傻笑。
笑得人心里怪不得劲的。
展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说:“我去那边看看!”
微风拂面暖意盎然,看着山,看着水,鱼戏舞绡纹,繁花谁更艳。心情格外舒畅。
山顶上有个庄子,早已破败,在破砖残垣里挖出两串南珠和几锭金子,叹了口气,东西还在,可是该怎么花?
想了想,没想好,又藏了回去。
如今闲人一个,在军营里混吃混喝,小日子过得挺舒坦。
又发饷银了,刚到手林蔚便就给展云送了去。一如从前,一如习惯。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棉衣换做单衣,伙头营也将干菜换成新鲜野菜,味道却是一如既往。吃久了倒也习惯了。
三月桃李满云天,烟霞碧水,万物生机勃勃。
不论山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凡能见能抓住的,都能架在火上烤一烤,进了展云肚子里。
四月,五更时,午门的钟响了四声,惊醒京城所有人。
圣上驾崩了。
这位皇帝的年代记载着大祁所有不幸,了了一生最终归于沉寂。葬礼比起历代寒酸许多,但依旧礼仪繁缛,十分壮观,凝重远大于哀伤。
由文武百官力推九皇子上位登基,改元为明治,帝号‘昌’。
原本的太子赐封褚亲王,封地金陵,与京城相距甚近,自古富饶之地,可谓十分厚待。
送还兵符帅印,展霖还有将军官职。奉旨进京,同行自然少不得展云。
边防部署后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终是最后一日赶上。
百官朝拜那天展霖穿着绛纱服绣山涧金蛟暗纹,金扣玉带,头戴武弁,配山玄玉,腰劒,端的飒爽英姿,至尊至贵。
展云笑侃他这是将整个镇国府的家当穿在身上。
届时天还未亮,两人走在临安街,展云说说笑笑一直到宫门前,巍峨的皇宫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看他的背影渐渐隐入宫闱,再看一眼朱墙黛瓦,那种压迫感更甚。
以前总想来这儿看一眼,如今见了,只想回青州。
心中莫名沉重与躁动,或许是与这京城天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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