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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雪崩导致山路被封,茫茫一片,行野路谈何容易。若非有个伴早不知掉到坑里被活埋了多少回。

“这山可真穷哎!我跟你讲,这雪不碍,我以前见过比这还大的雪!其实冬天也挺好,我冷,野物也冷。像兔子,一掏就是一窝。山鸡冻得飞不起来,一头扎进雪堆里,露着一簇大尾巴,抓它们跟拔萝卜一样。还有...  ...”

拾得就那么一直一直说,捡着自认为有趣的说,被风雪糊了满嘴。天南地北说个没完,亢奋的完全不像平常。

漫天飞雪下,身侧的人似乎随时会融进这风雪。

山里被注入越来越多兵力。

拾得每隔两时辰必会问一遍:“援军何时才能到?”

这糟糕透顶的鬼天气,灰蒙蒙分不出昼夜,行走痕迹又极为明显,运气好的时候能躲在一个地方一两个时辰,大多数时他们都在走走停停。

这日,山上的兵力人数猛地增多,显然不寻常。

看这情形豫王已是必败,祁钰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后山,搜山检海,上穷碧落下黄泉誓要将展霖拉了垫背。

拾得那些干粮早就尽了,气若悬丝,忍不住明知故问:“元帅究竟与豫王世子什么仇什么怨?”

展霖无奈一笑,摇摇头,轻轻一叹,北风似乎又寒凉了几分。

第不知多少天,拾得已经没了力气,展霖闷不吭声将人背起,走着走着会晃晃背脊叫他醒醒说说话。

拾得说的最多的就是“等我出去定要做人上人!”

或许是这句话说的太多了,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拾得嗤笑,清醒几分,声音还是迷糊的“杀尽天下贪官污吏,人人皆可安乐!杀尽蛮夷异族,九州四海再无征战!天下太平!”

他刚要开口,忽觉有脚步声,将拾得埋进雪坑里,独自跑开留下脚印。须臾,一小队士兵过来,寻着脚印追去。

稍时,他回来,拨开雪就见拾得半蹲在里面,随时进攻的姿势,一双大眼分外精神。

拾得对上他目光,不由讪笑,略有些尴尬。

“呵”他也跟着笑了笑,像是无奈,像是自嘲。

拾得没话搭话:“援军何时才能攻上来?”

“快了!”

他声音十分好听,唯一缺憾便是有些沉。若再轻越些,该是似叶尖清露那般温润的。

大概能歇一会儿。

他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离得那么近,一抬眼便能看见他,并非一眼惊艳,他脸上每一笔线条都很柔和,如清云皓月似甘露浽溦,很自然,让人忍不住心生亲切。

明明是那么遥不可及的。

拾得出口调戏:“笑一个!”

却不想,他果真笑了,那一笑,风都停了。他睁开眼,眼中盛满月光,皎皎清辉,清澈如醴泉。

拾得想这世上温柔到了极致的人便是这般模样吧。

人们都道他是英雄,拾得却觉得他不适合这个词。

他应该在东海之畔观潮听海,他应该在昆仑之巅乘风踏月,他应在殿堂浅吟梵音悯度众生,他应在九天之上静观苍生百态......

他唯独不该在这世间沾染一身尘埃。

不该跟他同走这一路的。

“走吧!”拾得起身,眼前‘唰唰’掉银丝,略微晃了下。

他默不作声上前一步弯腰将人背起。

“我...我其实......”话说到一半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咽不下,堵得慌。

那队士兵追到半路不见脚印,沿路返回仔细搜寻,见到一处有痕迹,又沿着新的脚印追过去。并发出信号,给附近周围队伍做警醒。

三个方向都有动静,展霖背着拾得纵身一跃到下方,不知是被什么绊到,拾得感觉他身子斜了下,但脚步并未慢下。就这般不知跑了不知多久,最后跌进一处坑洞。临摔倒时他伸臂将其揽过,护着拾得没有直接与地面碰触。

他仰躺,伸开手脚,呼出一团雾气。拾得躺在他身侧,看着雾气散尽。

“你不该过来的!”默了默,他忽然开口。

拾得怔了下,而后笑着说:“小人仰慕展元帅威名,回来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笑出声,声音很轻。

“笑什么?是真的,展帅乃国之栋梁,能救您出去,也算是为国效命,建功立业!”拾得一本正经说。

“这样说来还真是多亏你”他如愿接话,拾得却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伸手扣了下洞顶,落了一脸土渣,呸了好几口。

他垂眸,能看见两小排羽扇似的睫毛,和其下遮掩不住的光亮。

又静下来,听见苏雪落地的沙沙声。

许久,许久,久到这种境况下竟会生出困意。

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叹息,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做个普通人吧,随心肆意,薄云乘化随舒卷,缥缈光隐太虚中。自由无羁,平安喜乐,如此一生岂不快哉!”

“普通人哪来什么平安喜乐?”拾得闭着眼,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要做就要做人上人,天上人!”

吃遍山珍海味,穿遍绫罗绸缎,受人捧奉,荣华富贵享用一生。这辈子,这条命,只攥在自己手里。

拾得不觉扬起唇角,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心情愉悦。

展霖望着天边:“天上太高了,你不怕吗?”

拾得依旧闭着眼:“不怕,总比掉进地狱强!”

展霖:“危楼高百尺,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

拾得:“荒野无路,遍布荆棘,何曾不小心?”

“人生不易,诸业加身岂不更难行?”

“皆因单薄才难行,身有依傍,重些又何妨?”

展霖缓缓坐起,手掌撑在身后,定定看着拾得,最终无奈一笑:“心存善念,方得始终!”

似是劝解,似是忠告,似是谶言。

拾得哼哼两声,呼吸轻缓,仿佛已经睡着了。

待再睁眼,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眼前是他背影,持着剑,已行至百步外。

目光一直是他消失的方向,始终不曾移开。

终于,又见那道身影。

他拄着剑鞘,蹒跚而来。

身体松软无力却莫名生出一种心安。

拾得翻身将洞口让开,他却依着洞口坐下,含着笑意,将手里的物什在拾得面前晃了晃。

是酒囊!

盛不住的惊喜从眸中溢出,光芒之盛似是雪地里生出一个太阳。

拔开塞子,辛烈的酒味弥散开,拾得舔了下唇角,咽了下,催促他先喝。

展霖不由分说将酒囊塞到拾得手里,而后转过身,头抵在土壁,闭上眼,似是累极。

目光流转几个来回,有些不自在的举起酒囊,酒入喉,似是顺着喉咙咽下一团火,火辣辣的流入腹中,又逆流而上烧回去。

“哈”叹出一口酒气,烫呼呼的,脸上有些发麻。

看了他一眼,又小口小口喝了几下,热气渐渐流入四肢百骸。

擦了擦酒囊口,犹豫着,又抓起把雪蹭了几下,翻过袖子......额...有些脏,好在雪化了,甩了甩水珠。

“等出去,拿着银牌去京城镇国公府,交给福叔。他人很好,会好好待你!”

就在拾得想要将酒囊递过去时他忽然开口说。用一种轻松,满含笑意,又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

好像所有思绪都随北风去矣,拾得怔在那。

他睁开眼,转身看过来,目光温润,笑意盎然。

让人想找个角落死死扎进去。垂下头,依旧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拾得转过身去,极为别扭,从未如此...如此......拾得形容不出。

似乎时间比平常慢了许多。

展霖看向远处,眉间蹙起,没能等到想要的答复,他们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别出来!”

他这样说了一句,起身远去,速度之快,拾得转过身眼前只余一页衣角。

思绪没能回来,脑袋里有些空。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好像又知道不会等到。

“啪”

狠狠甩给自己一个巴掌,很疼,疼得眼眶发烫。

将雪扒到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抱着膝盖,蜷缩到最里,咬着牙,闭上眼,耳边只余自己粗重的喘息。

不知为何越发喘不过气。

什么东西硌的掌心生疼?

抬起手,伴随着一阵儿水声。

“啪啪!”

又是两巴掌。

坐起身,大口呼吸,仍觉闷得慌。拔开雪,冷气灌入鼻腔,呛得人咳出来。

放眼望去,天地杳茫。

浅崖下,展霖松开持剑的手,展开,在自己眼前。

无人知他在想什么。

手落下,闭上眼,任凭风雪将自己掩埋。

拾得是在雪中将人刨出来的,比坟头还要小一些的雪堆。

他双目紧闭,让人几乎感觉不出呼吸。

“这都没被发现,他们是有多瞎?你这人可真逗!怎么想得?见过逃命的,没见过赶着送死的!”

没见过?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呼”长长呼出一口气。

“还问我为何又过来?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真是猪油蒙了心,谁知被逼到这境地!

我这条命可金贵着呢!九皇子许我高官厚禄,他还给我信物了,价值连城的宝贝,等一出去就去投奔!

哪像你,就会拿着块破牌子唬人!苏阳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哪里肯给机会?亏你还浪费心思给我谋功绩!那么多忠勇义士偏偏让我去给祁钰那厮传假信!多险啊!还什么都没落着。亏死了!

谁知去了镇国公府会是个什么样?高门大户的,去了再给我一顿乱棍打出来?!......”

说着自己都觉无用的废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将人拉到背上,捡起剑,动作干净利落。

“咳咳...”他咳了两声“放我下来”

还以为他...他......拾得抿紧嘴,甚为窘迫。

拿出酒囊拔开塞子给他灌下

“咳咳咳咳咳......”毫无防备被呛得咳了几声,溢出来些,拾得拧着眉,甚是心疼:“十斤粮一斤酒,这点得有三两粮了吧!”

“呵呵”展霖被逗笑。

拾得晃了晃酒囊,好像还有一点,仰头滴入口中。

“还以为就要死了呢!”语气轻的就好像是在说别人。

舔了舔嘴唇,拾得漫不经心说:“这不没死么!”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会散于生前执念的地方,我那时觉得身体很轻,才想看看会飘去哪?”展霖悠悠说道。

“如是说来,我挡着你死了!?”拾得一脸惊奇。

展霖被他逗笑。

拾得却笑不出来,展霖觉出他神情异样,收敛起笑意,并不问,安安静静,却让人没由来觉得有了可倾述,便就忍不住了。

“我无名无姓,无亲无念,常听人们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地府也不会收,化作孤魂野鬼,挨饿受冻受尽疾苦最终消散。我却觉得,我可能连魂儿都没有,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死了”声音晦暗,不由凝起脸,单是想想都觉心里发毛,遍体生寒。

静默须臾,拾得一抹脸,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生机无限:“所以,这辈子就是这辈子!若能使我站在高处,定当好好活这一回!”

他未言语,暗自沉思。

许久,忽然开口道:“入我‘展’姓,你可愿?”

拾得怔住,只见他唇间轻启,又言道:“云,云舒云卷,淡泊自在,以云为名,又意平安祥福,可好?”

拾得觉着自己应当说点什么:“我将来是要登顶高处,受万人捧奉,你给我取名...一个名字...我......”

“生入族谱,死入祠堂,享后世供奉。”展霖将剑插在地上,席地而坐,顿了顿,接着道:“如此,可能规矩多了些,也非大富大贵,但我保证能护你此生无虞。可好?”

他在等,等拾得一个回答。

好!我愿!

“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拾得咬着后牙,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自尊心。

他笑出声,颇为无奈转过头去。

突然,耳边又有异动,且颇为杂乱,拾得骂了句,刚要起身,却被展霖推入一处坑洼,用掌力将雪覆上,拾得挣扎出个小口透气,刚要开口,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迎着追兵引去别处。未走多远,因为赶来的追兵将其团团围住。

剑光一闪,破开一角,纵身一跃。追兵随之而动,消失在茫茫雪海。

真能求仁得仁吗?

拾得仰头看着他,满心疑惑。

原来那些追兵真是瞎的,瞎到视而不见。

他轻笑:“运气好,又是熟人。”

这一生,从未见过善念。

不,也曾见过...见过吗?大概吧!

自己也搞不清。

他即使出手,也从不伤人性命。拾得忽然想明白,他护着自己,也是在护着他们。

拾得脑海中一直盘亘着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塞满整个脑海,整个人都有些木讷,以至于五感钝弱,以至于当他起身时才发觉。

“不知地狱是什么样?真想进去看看。”

尚有余音,他已然行远。

人太多了,拾得想告诉他,他现在这般怎能逃得过?

远处火光摇曳,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人不由心惊。

拾得想大声喊他回来,可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如同呜咽,淹没于风雪。心里急啊,急的挣扎着爬出来,眼里只余那一点,晃晃荡荡朝着那片火海奔去。

岳恒同祁钰联手,两点寒芒快如流星,展霖连招架都显吃力,防守兼退,祁钰步步紧逼,怒喝:“哪里逃?!”

若想逃,早就能逃走了。他只是想将人引去别处啊!拾得远远儿看得清清楚楚,火光随着他而动越来越远,咬紧牙关,连嘴唇都在轻颤。

拾得盼着他能逃,两个人一起逃离这鬼地方。

祁钰看出破绽,专攻他右腿,岳恒封住去路,与之缠斗,两杆长枪将展霖牢牢困于此地。祁钰招招狠厉,岳恒沉稳老练,势必置人于死地。

展霖以剑破开岳恒攻势,一脚踩上枪头,挽剑一抹,祁钰下意识松手后退,展霖用脚挑起枪,枪尖直朝岳恒飞去。这具身体已然虚耗数日,气力不足,被挡下,但还有一招‘峰回路转’紧随其后,岳恒接住,也觉出异样,一面应对,一面喊出两人名字,示意一齐上。

这两人是虎狼卫中出了名的力士,一人用铁锤,一人用巨斧,都是重武器。

未能一雪前耻,两人联手竟也被展霖打成这般。祁钰一手攥着手腕,血顺着指缝滴落,是方才被展霖所伤。简直气疯了“快将他碎尸万段!”

拾得还在想:或许,或许展霖于他们还有用,或作人质,或作筹码,不至于立即杀死。

临近时却听到祁钰那声气急败坏的‘碎尸万段’

究竟,是有多恨?究竟,人心都是怎么了?

“呀!!!”

一声尖厉,如鬼啸。

那天,无数人眼中,只看见一只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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