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杀之（四）（下）
人要做几天好的自己，有棵树，当了十三万年这样的它了。&1t;/p>
还没出生，已经有了名字，无论是谁，是男是女，是胖是瘦，都叫经年树。它不喜欢，它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神经树。&1t;/p>
人的世界里，这不是个好词儿，可树的世界，人不懂。就像它不知道，为什么人要杀来杀去，要杀它们，杀很多的东西。&1t;/p>
它不能动，五万年前，它不再长高了，也就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它的世界，界定在它看得见的地方，不是的，它能嗅到的，远比这个世界还大。&1t;/p>
每天都能见到的伙伴，白天，黑夜。今天，新结识了一个人——他在白天的时候来，坐在树下，现在夜晚了，他还在。&1t;/p>
今天的日落特别地奇妙，余辉还在的时候，飘下来一阵细雨，刚巧打湿叶子，雨停了。打湿的阳光，打湿的黄昏，打湿的天空，嗅一口活着的味道，真是美妙。&1t;/p>
大伙儿都挺拘谨，就神经树乐得自在。鸟鸣虫嗤，全然没有这些，一股陌生的味道渗透在眼前，不舒服，无端地，极浓极浓的躁意。不知道怎么了，浑身就是不舒坦，牙在打架，手在躁动。风，寻不着方向，河也差不多，时而湍急，时而乱套。&1t;/p>
神经树还在回想先前的日落，它小的时候，也遇上过一回，都快忘掉这种感觉了。故地重游，太过刺激了，满树摇晃，哗啦啦落下刺激的树叶子。&1t;/p>
没有哈哈，没有嘿嘿，只是淡淡一笑，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它已经不会焦躁了，又笑起来，它是一棵老人树了。&1t;/p>
年轻那会儿，它也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爱焦躁，爱脾气，爱埋怨。心呐，从幼小的以前，变作老成的现在，呼一口气，像活了一辈子的快感。&1t;/p>
经经说过，“快感”也是顶新奇，顶美妙的。她明明不知道，可也说的跟真的一样。经经这个名字，也是它给经经起的。哈哈，经经都死了七千年了，到现在，新的经经还没有长出来，神经树每天都会看着青土呢。&1t;/p>
就在树下，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拥抱着，叫喊着。充斥着紧张，树皮拉紧着，隆起小包，树叶卷曲着，把自己缩成一团。心也变小了，自己把自己捏得很小，一切变得奇妙起来。风经过树皮，格外地凉，树皮还打颤呢。&1t;/p>
经经说，这就是快感，她可得意了。下过雪后，不对，雪也不行，得是雾凇天气，树挂满树，那一抹暖阳飞来，差不多就是这样。&1t;/p>
这股不舒服的气息，神经树知道是什么，是血，它喝过，它记得。那会儿，连风都迷醉的时候，砍过来一把刀，呼天叫地，流了一滩的血，剩下一堆的肉沫。它没想过要把血喝下，可是血渗过来了，树根自个儿抓住了血。&1t;/p>
除了血，还有东西，瞒得了花草，却瞒不过神经树。叶子有自己的魂，不属于神经树，它有自己独自的生死。魂来魂去，稀奇的是，神经树仿佛看的见。经经就常说，这哪里是棵经年树，鬼树还差不多，它哈哈大笑起来。&1t;/p>
“好多的魂呐。”这个人来到树下，神经树说的话。&1t;/p>
“魂在死，一条又一条。”之后，又说起话。&1t;/p>
忽然，吱呀的声音，枝干向上收拢，它在疑惑，在思索，对自己说道：“怎么，没有魂了。”哗啦啦抖动一阵，收魂的时候到了，该撒手的撒手，该枯竭的枯竭，树叶痛恨它。&1t;/p>
入夜本来就凉，多了杀人的气息，更加凉了。神经树不冷，可它也不介意眼前的人生起火堆。火苗是胆子小的火苗，风的影子都没，它还颤巍巍的。神经树问她，她说，就好像孑然立在寒风中。可是，不还有人陪她吗，她笑起来，火苗变成夜里的妖火了。&1t;/p>
“有人来了，两个人。”“有吗，我一点感觉都没？”“风就快到了。”&1t;/p>
呼，果然来了一道风，扭动的火苗，摇晃的树。&1t;/p>
“呆和尚，我和姐姐来找你玩了。”也是个不安分的，翻了个跟头才落定。&1t;/p>
“喂，喂，呆和尚！”那呆和尚真个呆！&1t;/p>
“呆和尚——”这声嘶吼可比方才的风吓人多了。&1t;/p>
呆和尚终于醒了，傻乎乎的，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做梦。&1t;/p>
“你们叶落门的人都这样待客的？”两手叉腰，瞋视之。&1t;/p>
和尚就是不长脑子，要人提点下，他才反应得过来，才知道作揖拜见。&1t;/p>
“算了，算了，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和尚计较。”摆着手，又从白雾中拉过另一手，“姐姐，过来坐。”&1t;/p>
倒是不见外，就在火苗旁坐下，又冲呆和尚摆摆手：“呆和尚别傻愣着，你也坐。”&1t;/p>
还没坐下，话语又传来：“你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学人家杀人，入杀境，佛祖面前，你心有所愧不？”不可能这么快完，又看了四下的夜色：“你看，这么一股血味，一片杀机，连夜都怕你了！”&1t;/p>
白雾中的手拉了拉她，她还没说够呢：“呆和尚，女施主好生规劝你，你会不会迁怒？”&1t;/p>
“不会。”摇着头，平和地说道。&1t;/p>
“还算个明事理的和尚。”终于笑起来了，是消气了吗？不是！因为不曾生气。啊呱——啊呱——&1t;/p>
夜意不知浓几许，晚风已经止下来，苗火颤着，不知是谁，夜色中探出纤纤玉手，添了些柴木，颤火才安宁。&1t;/p>
“萱姑娘？”呵呵地笑起来，“榆木脑袋里蹦出来的叫法，还挺好玩的。”&1t;/p>
“菁姑娘，是不是呀？”摇摆起白雾中这只手，“菁姑娘，菁姑娘。”又在笑了。&1t;/p>
火苗旁多了一只古鹿，死了的，一只手抚过它的身，又到了它的双目前。眼睛闭上了，耳朵仿佛还听得见声音：“我就说，呆和尚肯定还是个灶台上的和尚。”&1t;/p>
“好饿啊。”手就在火苗上，还贪玩地碰了下，“尽顾着找呆和尚了。”&1t;/p>
“不是我杀的。”手在火苗里摆动，连火苗也拘谨起来，“要吃它，是我们不对的。”&1t;/p>
“呀。”忽然一惊叫，“跟个榆木脑袋说这些，我也变榆木脑袋了。”呵呵地笑起来。&1t;/p>
“快，快。”催促着，“让可爱的古鹿洗上个澡，要成为盘中餐了。”&1t;/p>
目光跟着呆呆的身影，一起走去河边，到了被抱着的古鹿上，跑回来，往上看见漆黑的夜，火光下亮丽的酒窝：“姐姐，古鹿兴许到幽河了。”&1t;/p>
“姐姐。”摇动起整团白雾，“再愣，就成呆姑娘了。”&1t;/p>
目光从非常远的地方回来，那儿是哪，目光不知道。只是觉得远，还在回想呢，世间多奇妙，又忘记了。&1t;/p>
目光透过白纱，会沾染上雾色吗？&1t;/p>
那触碰的地方，织起雾纱的夜，火苗成了冰火，还有那个人，是满身雾光，还是忽然消失了？&1t;/p>
火堆旁又生起新的火，懒洋洋的，不爱蹿高，低低地挨着地。架起支柱，横起鹿身，生肉感觉得到，它忽然奇异地笑起来，它要变熟了。&1t;/p>
“呆和尚破了杀戒，现在又要破荤戒了。”捂着腮帮的手让脑袋一直左右在动，“和尚破戒前，不是要合十诵经吗？”&1t;/p>
“呆和尚，我替你诵经。”合十，禅坐了，合目木鱼诵起咚咚经，“咚咚咚，咚咚咚，在幽河洗澡，月亮落山了，走在痕风上，去找伙伴咯。”&1t;/p>
还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经文，笑声是经文最后的声音，然后道：“呆和尚，咚咚经好听吗？”&1t;/p>
黑色小罐轻轻地斜，鹿身上漫过淡淡油色，挂到了火中，刺，刺刺。还有个看过来的脑袋，正在点着。&1t;/p>
“呆和尚变成乖和尚了。”呵呵笑起来。&1t;/p>
没人说话，也就没有声音，火苗在说话，有人添柴，噼啪噼啪地跳跃。看得久了，眸光淡得离奇，夜色进去了，画出一道影子。&1t;/p>
鹿肉在飘，抓住痕风了吗？&1t;/p>
火光照着人的影，李柱子也坐下来，右手轻轻动着，鹿身随之翻转。他也是看着那簇火，满眼睛的水光翻涌。&1t;/p>
怎么火光入眼，反而是这样？&1t;/p>
莫不是火，水作的它？&1t;/p>
“万物都可为一物，水火为何不行？”他忽然想起二师兄说的，也就笑出声来了。&1t;/p>
“呆和尚就是呆和尚。”皱起嘴角摇头，“怎么说你好。”&1t;/p>
呆和尚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还在笑。随他了，没看见，假装一下。&1t;/p>
再紧张，再克制，还是挡不住瞌睡虫的扑滚抓咬推拽拉抱。晚风一阵，呼啊呼啊呼，忘记方才，美美入眠。&1t;/p>
晚夜第一缕的凉，挤进惊艳的香中，生根芽，淡淡幽香，变浓着。吞咽声，来自风，它也会饿，也会谗。&1t;/p>
酥黄，诱人的颜色，凝有油状的水物，顺着鹿身挂下，碰到火苗就叫喊。又见一个个的黑色小瓶，撒些盐巴之类，再润了些清水，淋上一点老坛子中同八角、花椒一块儿酿的老酒。熟透的滋味，莫过如此。&1t;/p>
“呀！”猝尔一声，烫去了，清指含在嘴里，却恶狠狠地瞪过来，似怫然道：“都怪你个呆和尚，我才会不小心。”&1t;/p>
“不准再看了！”又喝道。微光一闪，一小堆的冰晶出现，她又望了眼呆和尚，呆和尚自顾自在吃。清指缓缓探入冰中，好凉，好些了。&1t;/p>
“呆和尚，这鹿肉真好吃。”本来还挺开心的，一会儿，又成怒颜了，“吃起东西来，驳驳劣劣。”再看去呆和尚那时，呆和尚仍旧像在坐禅。&1t;/p>
“把肉烤熟的滋味，什么样的？”借着风，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叶子缠在一起，“也是干枯，慢慢丢掉生机的滋味吗？”&1t;/p>
“大概有，我看到它流汗了，在煎熬。”忽然蹿高了，刺刺声抓住要飞走的风，“可它又很喜悦，膨胀着，仿佛要把自己炸开来。”&1t;/p>
“是不知道痛了吗？”一只手折弯另一只手，折了，“我比经经长得高多了，我被那把刀劈得只剩下脚，长出新的来，有三个经经那么高。”&1t;/p>
“什么滋味？”换成火苗问了。&1t;/p>
“没有。”落下来三片叶子，“什么也没有，就是长大，长高了。”&1t;/p>
“有开花的味道。”火苗也能扭动，转身，能轻嗅风中淡而幽的羞涩，能仰望，月色有的，不过有些浅，有些淡。&1t;/p>
“火火，你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有花开？”火火，神经树给火起的名字。&1t;/p>
“我不是火，我是风。”妖艳地笑起来，回过头，“是不是觉得，该把神经这个名字送给我？”&1t;/p>
“不，不送！”忽地，咆哮一阵，满树叶落，有人伸出手，两个人，接着这落叶，出欣喜的声音，“经经还说，她是流光呢！”&1t;/p>
“你见过流光了吗？”&1t;/p>
“没。”树叶左右摆，“我闻得到。”&1t;/p>
“那你闻得到，我身上风的味道吗？”&1t;/p>
仔仔细细，吸气儿的声音，所有的叶子，都在抽动自己的鼻子，才道：“你不说风的话，我会猜是凉凉的石头。”&1t;/p>
哈哈哈地笑起来，蹿得老高的焰火，鹿肉已经不在了，撕碎在人的嘴里。&1t;/p>
“难道我猜对了？”&1t;/p>
“我也不知道。”扭曲成打结的辫子，“如果我是痕风，只能冰石融化，才会有我。”&1t;/p>
“你烧我试试，看看凉不凉。”&1t;/p>
辫子缠住树，树皮还是树皮，没出现新的味道。&1t;/p>
“说不准，似有似无。”&1t;/p>
月华衣裳忽然走过来，靠在树上，伸出手，火是无形的，如果有人碰得到，它就是有形。她笑起来，冲着这团神经的火，开口道：“你是的。”&1t;/p>
愣住了，火也能愣住，没有熄灭，可生机停顿了。还在惊疑，这个方才笑的女子又吃鹿肉去了。&1t;/p>
“她刚才，是跟我说话？”看向神经树。&1t;/p>
“好像。”它却在看那个月华女子，“我跟自己说，是的。”&1t;/p>
“那她现我们了。”也扭过火苗，看着那个人，忽地，又扭动了半圈，疑惑着。&1t;/p>
“怎么了？”神经树问。&1t;/p>
“有人来了。”所有的火聚成眼睛，洞察着，“我明明感觉到了，可我找不着他。”&1t;/p>
闭上一树的眼睛，全身心地感觉，才睁开：“我没现。”又问：“火火，你刚不是说，没有痕风感觉不到的？”&1t;/p>
“对。”火的眼睛还在找，“可有个地方，连痕风也不能去。没有东西，敢去那儿。”&1t;/p>
“在哪？”&1t;/p>
“幽的尽头。”&1t;/p>
也就这个时候，咝地一声，某样东西钻出来，古戒颤动了两下。&1t;/p>
“是你的同伴吗？”神经树问道。&1t;/p>
“不是？”脖子变长，在更高的地方看这个新出现的它。&1t;/p>
“那它是什么？”&1t;/p>
“好像是幽火的死敌。”脖子更长了，绕到了树枝上，“可我也不确定。”&1t;/p>
“它有名字吗？”&1t;/p>
“浮光。”脖子绕了七圈，“好像是它。”&1t;/p>
“浮光，浮光。”品味着，树枝玩过来，树叶摩挲树干，这里有点痒，“名字还是我的好听。”哈哈的笑声，听到的是，哗哗的树叶声。&1t;/p>
戛然停止，树叶声的余韵还在，几片叶子聚到一处，像皱起的眉，只听到：“火火，刚才的一刻，我感觉到它的存在了。”&1t;/p>
“你站在我第十七只手上吗？”这样的一问，所有的叶子看向第十七只手。手看不到完整的自己，它听到的是，完整的寂静。&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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