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扪虱议政(下)
桓温在原地足等了两个时辰,终是没能等回王猛。
王猛的选择已不言自明,可桓温还是不甘心,还想接着等。
王珣忍不住劝桓温:“大将军,这天无雨无风的,山路就是再不好走也不至走到现在还不回来。那王猛定是不会来了!大将军别再为他浪费时间了!”
桓温想了想,叹一声,片刻,起身道:“出发吧。”
谁料桓温话音刚落,身后几个士兵竟接连中箭倒地。
原来,苻健听闻桓温南归,不愿善罢甘休,遂令太子符苌偷偷跟随桓温大军之后伺机偷袭。桓温停下等王猛这段空档正好给了符苌机会。
桓温无意再与符苌纠缠,且战且退。可符苌却死缠烂打,步步紧逼,一路将桓温大军追打至潼关。
桓温终于不堪其扰,决心反击,奈何大军一路疲于奔命,又粮草不济,欲力战秦军亦是有心无力。潼关一战,晋军以大败收场,桓温军死伤数万,元气大伤。
桓温带着残部连夜急行,眼看前方已然接近荆州地境,这才敢稍稍放松。这时别说是人,便是连坐下的马,也已个个体力不支,东倒西斜。
军中余粮此时几乎已全部耗尽,就是连桓温也无粮可吃。
林子里好不容易打到的两只野兔尽数分给了军中伤病,桓温只取半只兔腿,牙缝还塞不满,只好干脆找一颗大树,背靠着树根打盹,用睡意缓解饥饿。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不知何处忽然飘来一阵香气,细辨,竟是汤饼的味道。
桓温忍不住起身远眺,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小村落,炊烟渺渺。
“嘉宾快看!”桓温忙唤郗超:“那里有人家!”
郗超看罢,高兴道:“太好了大将军!我们去村子里向村民讨些吃的!”
桓温和郗超顺着炊烟和汤饼香气的指引,穿过一片密林,又沿着田埂向前走了几里地,便进了一个村子。
这村子一看之下并不怎么兴旺,四处看不到几只家禽,那猪栏里的猪也个个干柴似的。
冒着炊烟的那间村舍极简陋,茅棚稀疏、土墙斑驳,一扇破木门挂在那墙上摇摇欲坠。
桓温上前敲门不敢用太大力,生怕一不小心把那门敲散了架。
“咚咚”敲了几声,木门“嘎吱”开了。
一个头簪荆钗,身穿粗布衣、手拿一把大勺的老妪现身门后。
这老妪看一眼便知是贫苦人,一张黝黑的面皮上布满了深沟大壑般的褶子,一对眼皮松弛的耷拉着,几乎遮住了大半个眼珠子。
桓温一笑:
“大娘,我们是行伍中人,行军打仗路过贵地,干粮吃完了,想向大娘讨些吃的,不知大娘可方便?”
桓温说罢,立刻又补充一句:“我们不白拿!”转而对郗超道:“快拿银子。”
郗超取出随身携带的盘缠,数了几锭银正准备塞给那老妪,哪想那老妪忽然大呼一声:
“等等!”
声音又尖又利,把郗超吓了一大跳。郗超拿着银子的手一顿,不由看向桓温。
桓温还道是老妇嫌银子少,遂对郗超道:“快,再多加几锭!”
郗超勾头往那块包裹银子的包袱里看了看,为难道:“将军,就剩这么几锭了,余的都是些碎银。这里离荆州还有些路程,我们还用得着呢……”
桓温一听也犯了难,转头去看老妪,正琢磨着让她通融通融,谁知此时,老妪一双瘦如干柴的手忽然钳子般钳住了桓温的两只胳膊。
“像……像啊!实在是太像了!”
老妪边说边哭,
桓温和郗超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老妪随即抹了抹眼泪,拉着桓温的胳膊道:“来来来,坐坐坐,快请进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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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锅灶上架着的一口大锅外,就只剩下一张缺了角的木桌,几张草垫,还有一张茅草铺的小床。
老妪热情的招待桓温和郗超在草垫上坐下,又跑去为他们煮茶。
桓温见老妪忙碌,道:
“大娘,不用麻烦,拿了干粮我们就走。”
老妪见桓温要起身,忙跑去拉住他:“来都来了,吃碗汤饼再走吧……”
灶上的大铁锅里此时正煮着一锅汤饼,桓温方才闻到的汤饼味正是从这口锅里飘出来的。为二人上完茶,老妪跑回铁锅前撒了一勺粗盐进锅,用大勺搅了搅,很快,为桓温和郗超各盛来一大碗。
桓温和郗超早就饿瘪了,也管不了那三七二十一就把那热乎乎的汤饼倒进了肚。
桓温放下碗,见那老妪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眸中泪光闪闪,忽想起老妪进门前说的话,心中纳闷,便问:
“大娘方才说‘太像了’是什么意思?”
谁知,桓温不问则已,这一问,竟引得老妪顷刻间泪如决堤。
老妪掏出一块棉布帕子使劲擦着泪水,渐渐泣不成声。
“大娘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桓温见状无措,
老妇抽泣着,边哭边道:“官爷长得实在是太像……太像刘司空了……老身……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见到与刘司空如此相像之人啊……”
桓温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刘司空?大娘说的可是已故的刘琨刘越石?”
老妪点头,
“正是。”
这下,桓温心里更加激动了,忙问:“敢问大娘是刘司空什么人?”
老妪抹了抹泪,
“老身是刘司空从前的家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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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司空名琨,字越石,乃西晋重臣、汉室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其人风流俊朗,文采斐然,在音律方面亦有极高的造诣,早年跻身“金谷二十四友”之列,与石崇、陆机、欧阳建、左思、潘岳等辈齐名。
刘琨初为司隶从事,不久升任并州刺史,后中朝遭遇永嘉丧乱,刘琨枕戈待旦,志枭逆虏。然而其性格恃才放旷,锋芒太露,终招致杀身之祸。
刘琨死前在狱中作《重赠卢谌》诗,哀叹:“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犹恨报国之志未抒,拨乱之愿难成。忠贞气节颇为后世士林所称颂。
桓温向来自矜,以为自己的雄姿英气非常人可比,故在人前常以晋宣帝司马懿、刘琨之流自居。
这其中,桓温又尤为敬重刘琨。
这老妪既是刘琨旧时的家伎,想必应当对刘琨的风姿仪容十分熟悉。
桓温虽仰慕刘琨,遗憾却从未得一睹其风采。甫一听闻老妇说自己的相貌与刘琨相似,心中自然大喜,忙起身疾步走出屋外仔细理了理衣冠,复又进门来走到老妇身边,问:
“大娘再细看看,我究竟何处长得像刘司空?”
老妇退后几步,虚起眼睛细细打量了桓温半晌,缓缓道:“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
桓温听着听着,神色渐渐黯淡。奈何老妪没什么眼力劲,注意不到桓温情绪的变化,仍旧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郗超见势不妙,赶紧截住老妇的话头:“大娘快别说了,我们该走了,急着赶路呢!”
老妪一愣,这才自追忆中恍然回神,忙道:“好好好,老身这就给二位拿干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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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与桓温只有这短短的一面之缘,可老妪心中却十分不舍他离去,桓温生得虽与刘琨不尽相同,但那一身英雄气魄却与刘琨如出一辙。
看见如今的桓温,就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刘琨。然而故人已成泥中骨,往事如烟,一去不返。
老妪独自站在家门口目送桓温许久,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才悻然回屋。
永和十年,九月。桓温大军伐秦归来。
此番伐秦勉强以平局收场,但桓温领晋军攻至灞上,虽未能大举剿灭秦军,仍是大扬了晋军的军威。亦不失为一个值得称道的功绩。
虽说这次北伐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惮于桓温的势力,朝廷不仅不敢问罪究责,晋帝司马聃反倒遣侍中、黄门侍郎等若朝臣千里迢迢赶赴襄阳犒劳桓温,生怕怠慢,惹他不快。
朝廷一番“美意”,桓温自然也就心领了。
收下了侍中和黄门郎带来的犒赏还有司马聃的御笔慰问信,桓温亦不忘大摆筵席,热情招待来使。
与桓温的野心相反,桓温的生活习惯十分俭素。
平日饮食多是粗茶淡饭,三两蔬食。如今虽说是宴请,桌上菜肴亦十分清淡,什么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一概没有。
宴会上,同桓温一道北伐的将领几乎全部到场,于时,顺阳太守薛珍亦在坐。
此前在灞上时,薛珍不经桓温同意,独自带一偏师偷渡灞水,后与小股秦军遭遇,薛珍冲锋陷阵,奋力厮杀,成功吓退了秦军,见势本有意纵兵深入,可奈何手下实在兵力太少,桓温又不肯出兵策应,遂不得不引兵撤退。
但即便如此,薛珍此番小规模进军仍颇有所成,剿得秦军不少军械粮草,这证明他此前以攻代守的想法并非不可行。
薛珍将剿来的财货悉数上交桓温,本以为能得到桓温一番赞赏,哪知桓温见了那些战利品不但不赏,反他臭骂冒失轻进,无视军规。
薛珍心里自然一万个不服,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恶气,心里盘算着旋师之后找个机会递份折子上去,在司马聃那大告桓温一状。
今日宴会,正好有侍中、黄门侍郎在坐。
侍中和黄门侍郎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是皇帝的耳目口鼻,也是宫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凡能当上这种官的,大都家世尊显,身份清贵。薛珍遂寻思着只要把不满和桓温的错处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就是不递奏折,这些话也自然而然会传进皇上的耳朵。
见一个黄门此时正与桓温客套,大赞他“用兵如神”,薛珍于是故意喝了一口酒,在一旁和道:
“是啊,大将军确是用兵如神。否则我们怎么可能白白丢掉了唾手可得的胜利,一路被秦军追得屁滚尿流呢?”
薛珍言罢,满座骇然,一片鸦雀无声。
桓温的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
薛珍酒后倒是长了豹子胆,见桓温不说话,又继续道:“大将军军临灞上,却持重畏敌,不愿出兵,延误战机,若非卑职执意率偏师渡河威慑秦军,大将军以为自己还有命活着回来接受朝廷的赏赐吗?”
薛珍说罢,不屑的一笑,似乎觉得对桓温的羞辱还不够,
“再说了,大将军这次明明是打了败仗,朝廷却冠冕堂皇的派几位大人过来赏赐将军,卑职斗胆一问,这赏从何来?难不成是赏将军比那殷浩稍强一些?好歹没像他那般落得个未战先败的下场?”
薛珍说罢,侍中和几个黄门侍郎不禁面面相觑,在坐各将领也都吓得出了一手心的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仿佛刚才那番话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唯郗超和王珣二人此时依旧神色安然。
王珣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缓缓喝酒,像是正等着看热闹。
郗超看似漫不经心的用筷子拨弄着一盘炒藕片,余光却正不着声色的观察着桓温。
片刻让人难忍的死寂后,桓温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说完了吗?”
薛珍一怔,
“说完了……”
“既然说完了,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薛珍一愣,正寻思桓温此言何意,谁料大堂两侧忽然冲出数十名甲士,三两下架起他,不由分说便往外拖。
薛珍顿时吓丢了魂,边挣扎边喊:
“桓温老贼!我为大晋立过战功!我是大晋的功臣!现在不是战时,卿没权力动我!”
见薛珍被拖远,郗超起身走到桓温面前轻声询问:“大将军,如何处置?”
桓温不假思索:“斩。”
郗超暗惊:“薛珍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就这般草率处斩,恐怕……”
桓温抬头瞥郗超一眼:“怎么?我现在连处决一个小小太守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属下的意思,此事还当先上报朝廷,否则只怕陛下来日会怪罪……”
“上报朝廷?”
桓温想了想,兀自点点头:“说得倒也对……”
桓温心里虽一点也不把那有名无实的皇帝司马聃当回事,但口中还是信誓旦旦:
“擅自处决朝廷命官,陛下来日若降旨切责,我确是担待不起!嘉宾,立刻为我拟一封奏疏,我要即刻将此事呈报陛下!”
这时,王珣忽然诡谲一笑:“大将军,何必这么麻烦?”
说罢,转身去看坐着的侍中和几位黄门侍郎,对桓温道:
“这几位大人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常代陛下决断。方才薛珍的嚣张气焰,几位大人亲眼目睹。我想只要几位大人同意将薛珍处斩,陛下断无不同意之理?几位大人说是不是?”
那侍中和几个黄门郎闻言,不由在心中大骂王珣祖宗十八代。
明明是桓温要处斩薛珍,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他们要不要处斩薛珍,他们若说不同意,那可真难保自己的脑袋不会跟着搬家。他们若说同意,那便是帮桓温扛下了这个擅自处决朝廷命官的罪责。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直把几个人急得满头是汗
桓温也很快品出了这其中的玄机,哈哈一笑,转而问几人:
“如何?几位大人觉得这薛珍是当斩还是不当斩啊?”
几人逼不得已,眼神相互一合计,遂把心一横,由那侍中带头战战兢兢道:
“薛……薛珍对大将军不敬……就……就是对陛下不敬!理……理应斩首……大将军……大将军明断……”
桓温听罢仰天大笑:
“几位大人果然有识,来!桓某敬各位一杯!”
几人连忙端起酒杯,筛糠似的受了桓温一敬,酒水却多数洒在了桌子和衣服上。
桓温放下酒杯,随即眼神一凛,对郗超道:
“既然几位大人都同意了,那么事不宜迟,嘉宾速去监刑吧。”
郗超抱拳应诺,快步走出大厅。
几人偷眼看了郗超的背影,想到他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全都吓得面如土色。
桓温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与他们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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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己,一场宴会终于以薛珍人头落地而草草收场。
几个大臣来这襄阳一趟,仿佛是走了遭鬼门关,回京之后无一例外,全部上疏辞官,回家养病去了。
薛珍虽死,可桓温却并无获胜的快感,只觉身心疲乏,自那日宴席后,好几日躲进屋里,不吃不喝不见人。
其实自那日与那刘琨的家伎告别之后,桓温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
不仅是郗超,就连王珣也看出了桓温的异样,但又不敢多问,只好暗自揣摩。
这日傍晚时分,军府上下基本都用过了饭,唯独桓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茶饭不思。
郗超遂端了份粥,去敲桓温的门,恰好碰上同来询问桓温安否的王珣。
王珣撇一眼郗超手中端着的栗米粥,道:“特意为大将军做的?”
郗超:“嗯。”
王珣冷哼一声,转而敲响了屋门。
彼时桓温正躺在床上想心事,见到郗超与王珣同时出现,不禁有些诧异,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起来的?”
郗超摇头:“凑巧罢了。”
郗超转而将栗米粥放到桌上,推至桓温面前:“大将军多少吃一点吧。”
桓温一点也提不起胃口,只勉强坐到桌前,拿调羹在碗中搅动,搅着搅着,忽然问:
“卿等与我说实话……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很不堪?”
郗超没想到桓温竟会问出这种问题,不禁一愣:
“将军何出此言?”
桓温放下调羹叹了口气,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薛珍……或许我不该杀他……不该杀的……”
桓温说着以手扶额,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
王珣默然片刻,转而道:“那日宴会上是薛珍自己失了分寸,大将军何须如此自责?”
桓温摇头:“他是有失分寸,可薛珍追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是苦劳……再如何也不该落得个死啊……也难怪那王景略不愿追随我,谢安也不愿出山助我……看来那大娘说得没错……我确实不如刘司空……确实不如刘司空啊……”
王珣这会儿总算从桓温的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忍不住用询问的眼神瞥了郗超一眼,然而郗超并不打算向王珣解释刘司空和那老妪的事。遂有意将脸偏向一边。
王珣见状不屑,只见他眼珠子一转,转而问桓温:“王景略不能为大将军所用,确是憾事一桩,但大将军若想请谢安出山,卑职倒是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桓温一怔,抬眼看他:“元琳此话当真?”
王珣颔首。
桓温:“快说说,什么法子?”
王珣下意识一瞥郗超,神情讳莫如深,转而道:“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只不过还要先问将军借点东西方可成事。”
“什么东西?”
“几名乐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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