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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细的芙蕾?福尔赛


索米斯从糖果店里出来,第一个冲动是向女儿发脾气:“把手绢丢在地下”而她的回答很可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所以他的第二个冲动是不必打草惊蛇。可是她是准会问他的。索米斯睨了女儿一眼,发现她也同样斜睨着自己。她轻声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那些亲戚,爹”

        索米斯的嘴角一翘。

        “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

        “显而易见,”她说了一句法文。

        “显而易见”这是什么话

        索米斯虽然讨了一个法国老婆已有二十年,但是对于法国语言仍旧很少好感;太戏剧性,而且总使他脑子里联想起家庭中那许多微妙的嘲讽。

        “怎么显而易见”他问。

        “你一定认识她们;然而你一点不露出来。我看见她们看你呢。”

        “那个男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索米斯说了一句实话。

        “是的;可是别的人你却见过的,亲爱的。”

        索米斯又看她一眼。她耳朵里刮到些什么呢还是她姑姑维妮佛梨德,还是伊摩根,还是法尔达尔第跟他的妻子在谈论吗在家里,这件往日的丑事一直小心瞒着她,维妮佛梨德还警告他好多次,说无论如何不能有一点风声传到她耳朵里。到现在为止,她只知道,而且只应当知道,他从前并没有结过婚。她的褐色眼珠里那种南方的犀利眼光常使他见了害怕,现在又和他的眼睛碰上,可是却显出十足的无知。

        “是这样,”他说,“你祖父和他的哥哥不和。所以两家不来往。”

        “多浪漫呀”

        “她这句话什么意思,”索米斯想。这话在他听来既放肆又可怕就好象她说的是“多有趣呀”

        “而且两家以后也仍旧不来往,”他又接上一句,可是立刻懊悔起来;这话说得带有挑战的意味。芙蕾在微笑。在这种年代,年轻人都以一意孤行引为得意,对任何正正经经的成见都不理会,他的话恰恰会激起她的牛性子。接着,他想起伊琳脸上的神情,又放下心来。

        “为什么不和”他听见芙蕾问。

        “为了一幢房子。对你说来是古话了。你祖父就在你出生的那一天死的。他活到九十岁。”

        “九十岁除掉缙绅录,难道还有许多福尔赛家人吗”

        “我不知道,”索米斯说。“他们现在全都住开了。老一辈子全死光了,只剩下悌摩西。”

        芙蕾拍起手来。

        “悌摩西吗多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索米斯说。他很不高兴芙蕾会觉得悌摩西有意思对他的族人是一种侮辱。这个新一代对任何坚固顽强的事物都要嘲笑。“你去看看他老家伙说不定要显圣呢。”哼悌摩西要是能看见自己侄孙男、侄孙女这种闹吵吵的英国,他准会骂出来。索米斯不由而然地向伊昔姆俱乐部望了一眼;对了乔治仍旧在拱窗里,手里仍旧拿着那张粉红报纸。

        “罗宾山在哪儿,爹”

        罗宾山罗宾山当初那出悲剧发生的中心她要知道罗宾山做什么

        “在塞莱,”他说;“离里希蒙不远。怎么”

        “那幢房子在那边吗”

        “什么房子”

        “引起他们闹得不和的那一幢。”

        “对的。可是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明天回家了你还是想想你做衣服的事情吧。”

        “放心全都想过了。家族仇恨,是吗就象圣经或者马克吐温小说里写的真有意思。你在这场争吵中怎么办的,爹”

        “你不要管。”

        “不要管可是如果要我继续下去的话”

        “哪个说要你继续下去”

        “你,亲爱的。”

        “我我说这事情跟你毫不相干。”

        “我也正是这样想,你知道;那就行了。”

        她真是利嘴,他对付不了;安耐特有时候说她精细,正是如此。现在只有跟她打岔的一法。

        “这一家有一块蔷薇花针织,”他说,在一家商店前面站住,“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索米斯替她付钱买下针织,两个人又向前走去;芙蕾说:

        “你可觉得,那个男孩子的母亲是她这样年纪的女子里最美的了”

        索米斯打了个寒战。简直老脸,这样死缠着不放。

        “我好象没有注意到她。”

        “亲爱的,我看见你的眼角在瞄她呢。”

        “你什么都看见而且好象看见的还不止这些。”

        “她丈夫是什么样子如果你们的父亲是弟兄,你们应是嫡堂弟兄了。”

        “死了,我听说是。”索米斯说,忽然气愤起来。“我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是做什么的”

        “画家。”

        “这太妙了。”

        “你如果不想惹我生气的话,最好把这些人忘掉,”这样一句话已经到了索米斯嘴边,可是又被他咽下去千万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的心情。

        “他曾经侮辱过我,”他说。

        芙蕾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望。

        “我懂了你还没有回敬他,所以现在还耿耿在心。可怜的老爹你让我来试一下”

        这简直象睡在黑暗里,有一只蚊子在脸上飞来飞去一样。芙蕾这样的执拗,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所以两个人到达旅馆时,他就恶声恶气说:

        “我总是尽量容忍。不要再讲这些人了。我上楼去,到晚饭时才下来。”

        “我在这里坐坐。”

        索米斯临走前把躺在椅子上的芙蕾看了一眼眼睛里又是恨,又是喜欢就走进电梯,上了五楼和安耐特住的双套间。他站在起坐间的窗子前面窗子正俯视海德公园用一只指头敲着玻璃。他的心情又烦乱、又毛躁。岁月和新兴趣为他敷治好的旧日创伤现在又在痛楚了,中间夹着不快和焦虑,还有那块不消化的果仁糖也在胸口微微作痛。安耐特回来没有呢这并不是说在这种为难的时候她对自己有什么帮助。过去只要她问起自己第一次结婚的事情,他总是叫她不要噜苏;她只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热情的一次,而他和自己结婚不过是为了有一个家庭,勉强做的。她对这件事好象一直怀恨在心,而且时常用来挟制他。他倾听一下。门内传来一点声响,一个女人走动时的轻微簌簌声。她在里面。他敲一敲门。

        “谁”

        “我,”索米斯说。

        她刚在换衣服,现在还没有完全换好;镜子前面是一个惊人的美丽身体。她的胳臂、肩膀、头发颜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已经深得多了颈子的线条、衣服的光采、乌睫毛的灰青眼睛,看上去都有一种华贵派头敢说她四十岁还是和过去一样漂亮。她是一笔很不错的财产,一个顶好的管家婆,一个相当懂事和慈爱的母亲。只要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要总是那么酸溜溜的,那么直言无忌就好了她对他没有真感情,他对她也同样没有;可是索米斯有一种英国人的通病,总是不痛快她对他们的结合从不虚情假义地粉饰一下。他和她这个国家的无数男女一样,主张结婚应当建筑在互爱的基础上,但是如果结婚后发现843双方并没有爱情,或者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因而显然不是建筑在爱情的基础上那也不能说穿。事实就是如此,爱情是不存在的但是事实既然如此,你就只能这样下去这样,你就两面都讲得过去,而且不会象法国人那样变得满腹牢骚,只图眼前,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还有,为了财产着想,也必须如此。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这件事他知道,她也知道,而且双方都心照不宣,可是他仍旧指望她不要在谈话或者行动中承认有这种情况存在,他而且永远不能理解她骂英国人假道学是什么意思。他说:

        “下星期你请些什么客人上家里去”

        安耐特照样用口红细细涂着嘴唇他总是不愿意她搽口红。

        “你妹妹维妮佛梨德,和卡狄干一家,”她拿起一支细睫毛笔,“还有普罗斯伯普罗芳。”

        “那个比利时家伙请他做什么”

        安耐特懒洋洋地掉过头来,在一边睫毛上点一下,说道:

        “他逗得维妮佛梨德很高兴。”

        “我倒想有个人能逗逗芙蕾;她太乱了。”

        “乱”安耐特重复一下。“你难道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吗,朋友她生来就乱,正如你说的。”

        她难道永远不能去掉她这种故意做作的卷舌音吗

        他碰一碰她脱下来的衣服,问道:

        “你下午哪儿去的”

        安耐特看看镜子里的他。刚才涂得鲜红的嘴唇笑了,又丰满,又带有讽刺。

        “自得其乐,”她说。

        “哦,”索米斯抑郁地说。“大约做马路巡阅使。”

        这句话是他用来形容女子那样莫名其妙地进进出出商店的情形。“芙蕾的夏装置了没有”

        “你倒没有问我置了没有。”

        “我问不问反正对你都无所谓。”

        “很对。她置了;我也置了可是贵得厉害。”

        “哼”索米斯说。“那个普罗芳在英国干吗”

        安耐特抬起她才画过的眉毛。

        “他欢喜赛船。”

        “哼他是个乏味的人,”索米斯说。

        “有时候,”安耐特回答,从她的脸色看出她在暗笑。“不过有时候也很有意思。”

        “他有一点黑人的血液。”

        安耐特直起身子。

        “黑人血液”她说。“这是什么意思他母亲是亚美尼亚人。”

        “那么,就这样吧,”索米斯说。“他懂画不懂呢”

        “他什么都懂他是见过世面的。”

        “你给芙蕾找个客人。我要让她散散心。她星期六又要上达尔第家去;我不赞成。”

        “为什么”

        要讲清楚为什么,非得牵涉到家族历史不可,所以索米斯只说:“吊儿郎当的。太不象话了。”

        “我喜欢那个小达尔第太太,又安静,又聪明。”

        “我对她一点不了解,只是.这件衣服很新呢。”索米斯从床上拿起一件时装。

        安耐特从他手里拿过来。

        “你替我扣上,好吗”她说。

        索米斯给她扣上。他从她身后望见镜子里安耐特脸上的表情,有点好笑,又有点鄙薄,那意思等于说:“谢谢这种事情你永远做不好的”

        不错,他幸而并不是法国人他给她扣好衣服后摔一下手,同时说:“这儿开得太低了,”说完就走到门口,打算避开她到楼下去找芙蕾。

        安耐特停一下手里的粉扑,意想不到地突然说:

        “你真粗鄙”

        这话他懂得他有他的缘故。她第一次用这句话时,他还当作她是说“你真是个开小店的”后来弄清楚以后,简直有点啼笑皆非。他对这句话很气愤他并不粗鄙他如果粗鄙的话,隔壁房间那个家伙,早上漱口的时候声音总是那么难听,又怎么说呢还有楼下大厅里那些人,一开口总是鼓足嗓子使全世界都听得见,认为这就是教养,这又怎么说呢满口的胡说八道说她的后颈开得太低了,就是粗鄙本来是粗鄙他话也不答就走了出去。

        他从另外一头走进楼下大厅,一眼就看见芙蕾还是坐在原来地方;腿跷着,一只穿着丝袜和灰色鞋子的脚缓缓荡着,足见她正在遐想。一双眼睛也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有时候就显出这种迷惘的神情。后来,忽然间她又会如梦方醒,重又象猴子一样活泼,一样乱起来。她而且懂得那样多,那样有主意,而年纪还不到十九岁。那个可恶的新名辞怎么讲的疯姐儿吱吱喳喳的,腿子也露出来不成话说的年轻女人糟的简直是魔鬼,顶好的也只是泥塑的天使。芙蕾决不是疯姐儿,决不是那种满嘴俚语、没有教养的女子。然而她执拗得真可以,而且那样豪兴,就是要享受一下生活。享受一下这句话并不使索米斯产生清教徒的忧虑;但却产生和他自己气质相近的忧虑。他一直担心明天会享受不了这么多,以致今天不敢享受。现在看见女儿这样今日不知明日事,他觉得简直可怕。她坐在椅子上那个派头就说明这一点她象在做梦。他自己从来不做梦做梦是做不出名堂来的;不知道她这是遗传的哪一个肯定不是遗传的安耐特不过安耐特做女孩子时,在他缠着她的那些日子里,也曾有过一种花枝招展的神气。现在可没有了

        芙蕾从椅子上站起来举动又快又乱,一屁股坐到一张书桌前面,急急忙忙拿起信纸和笔就写,好象信没有写好以前连呼吸都来不及似的。忽然间她看见了索米斯,脸上急切的失魂落魄神情消失了。她微笑地向索米斯飞一个吻,做出一副好看的样子,仿佛有点迷惑,又有点厌烦。

        哼她真“精细”“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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