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腊月二十一,如飘絮般纷飞的大雪覆盖了长安城,天色昏暗,行人寂寥,值守左银台门的金吾卫队正抬眼望了望厚重的灰色云翳,叹了口气,辨不出时辰、抓心挠肝的感觉让雪日当值这样的苦差分外难捱。
突然宫门自内开启,一位身着虎头明光铠、挂着紫铜腰牌的将军领着数十骑兵鱼贯而出,将左银台门方圆十里尽数围住。
金吾卫队正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心中纳罕,戍守宫门向来是金吾卫之责,羽林军突然来此是为何?他生怕上峰怪罪,硬着头皮上前正要问询一番,将军□□一挥,将他拦在原地,沉声道:“你等只管在此值守,别的无需多问!”
队正身体僵直,尴尬地站在原地,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崇仁大街上传来,一队人马由远及近,直奔宫门而来。
驻守的羽林军却并未拦阻,一行人很快在宫门前停下,为首高壮的汉子掏出一块赤金鱼符扔到将军怀里,提声道:“劳关将军久候了!”
将军将阴阳鱼符验过无误后又抛回去,拱手道:“云麾将军客气,星夜兼程、车马劳顿,将军不若先去喝杯热茶。”
高壮汉子大手一挥,随行几人分散开来,笑道:“不急这一时半刻,总归我肩上这担子马上就要让你背着了。”
二人笑谈几句,不多时,一乘雕花黄杨木马车平缓地驶来。数十将士齐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地,盯着车轱辘缓缓轧过石板路上零星的积雪,渐渐没入高耸的宫墙内。
马车驶过北横街,稳稳地停在紫宸殿前,朱雀跃下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太监利落地将木杌放好,给他递了伞。朱雀将伞高举,推开车门,玉龙走下马车,云纹缎面长靴踩在平整的石阶上,伸手将跪下请安的内侍扶起,“马内侍年事已高,今日大雪纷飞,要注重身体才是,这些琐事让底下人做便可。”
内侍马远躬着身子,满是沧桑的脸上堆满柔和的笑意,“国主厚爱,老奴感激不尽,国主心怀苍生,亲巡天下,老奴深憾不能随侍左右,只得是打理好些许细微小事,好让国主回宫时能舒缓一二。”
“马内侍莫不是念着家乡的云雾茶,想来看看我可有如约帮您捎来?”珊珊走下车来,立在另一把伞下笑道,“我已让人给您送到别省里,一并有些溆阳的精巧玩意儿,都是您曾提过的。”
马远颤巍巍地拿过小太监捧着的暖手炉,双手奉给珊珊,笑着作揖道:“白姑娘折煞老奴了,一点妄念竟劳姑娘记在心里,老奴便是结草衔环也报之不尽啊……”
拾级而上进入殿中,一派祥和瑞丽的陈设映入眼底,珊珊浅啄一口热茶,望着小几上放着的一套十二生肖玉石摆件好奇道:“这副玉石质地细腻,白如梨花,透亮无暇,十二个玉雕应是出自同一块玉料,但是如此大的玉石是从何处采来的?”
“姑娘真是慧眼独具,”马远侍立一旁,躬身笑道,“这套摆件正是南诏使臣刚刚进献入宫的,老奴瞧着十分喜庆,便添置上来,正合辞旧迎新之意。”
玉龙与珊珊对视一眼,悠然笑道:“南诏多产玉石,似这样质地的玉料我朝虽不多见,但想必南诏王已是习以为常了,他们可还进了别的物事?”
“余物不过寻常,入不得陛下圣目,倒是有一盆花鸟彩瓷白珊瑚盆景,颜色极正,老奴将其摆在延英殿中,且待姑娘掌掌眼,若是不中意,老奴立时换了。”马远上了年纪,说话有些缓慢,眼神却还透亮,和蔼笑意间便道出了其中关节。
玉龙闻言轻笑一声,转而看着珊珊柔声道:“马内侍最是清楚你的喜好,你且去看看喜不喜欢,今日赶路也累了,别的事都先放一放,早些休息。”
珊珊无奈,这话该她叮嘱玉龙才是,却并未多言,起身向殿外走去。
马内侍随珊珊走到廊下,给她披上大氅,欲随她前往延英殿。珊珊托着他的手缓缓而行:“内侍便无需与我客气了,国主一回来定要看折子直到深夜的,还需您在一旁多劝着才会早些休息。您还是留在紫宸殿中,让刘常侍随我过去就好。”
马内侍连连摇头,“延英殿前月刚刚整饬一番,添了不少物件,姑娘往日用惯的妆镜台换了新的,那几个小子整日跳脱的,老奴怎能放心,”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点了点身旁嬉皮笑脸的徒弟刘满,“姑娘也知道,国主不将近日呈上的折子过一过是断不会歇下的,老奴伺候姑娘安置好,再回紫宸殿与国主禀报一声,国主放心了自然也就歇下了。”
延英殿离紫宸殿不过几步之遥,二人交谈的功夫,便已走到殿前的台阶下,两个手持八角琉璃宫灯的侍女早已候在廊下,见珊珊走近便立时来迎。
脸上有些婴儿肥的侍女兴奋地上前挽住珊珊的手调侃道:“可把姑娘盼回来了!方才我要与姐姐们打赌,猜猜马内侍会不会亲自过来,竟没一个人愿意赌的,大家都道马内侍定要过来再把我们训诫一番,果不其然!”
马远又气又笑,不住地抖着手中的拂尘,没好气道:“最靠不住的就是你这贪嘴的小丫头!一年到头活计没多少,净长肉了!”
“内侍早先还说奴婢这圆脸是喜庆多福之相,这会儿倒是嫌弃奴婢吃得多了!”侍女不满地皱起小脸,扶着珊珊跨进殿中。
珊珊忍不住点了点她脸上的婴儿肥笑道:“锦月是更圆润了,还长高了不少,看来平日里没少往膳房跑。”
锦月捂着脸直嚷冤枉,将众人逗得笑声不断,马远忍不住将一群小丫头训了又训,终是被珊珊劝着回了紫宸殿。她解了大氅倚在榻上,听几个侍女说着长安勋贵人家的八卦,亮晶晶的眼里满是笑意,只觉冬日的清冷、赶路的疲乏,都随着轻快的嬉闹声飞出了窗外。
翌日一早,风停雪住,太阳又露出了脸。珊珊正在太福殿中盯着宫人将除夕祭祀的器物摆好,锦月领了个小黄门过来给她请安,道是昭阳大长公主入宫,国主请她到紫宸殿。她当即吩咐刘满看好器物的方位,不可错乱,便乘上轿辇往紫宸殿去。
到了殿中,马远引她进了东梢间,珊珊见到榻上坐着的穿着赤色百花织金绣裙的妇人,正要跪下行礼,双手便被人托住了。
昭阳大长公主亲自起身将她拉到榻上,握住她纤细的手心疼道:“珊珊又瘦了不少……我每回都让你多带些人出门,就是不听劝!”转头瞪了低头喝茶的侄儿一眼。
玉龙无奈放下茶盏,“姑母,小侄出宫是为了监察百官、查访民情,并非是游玩踏春,怎可带宫人随侍……”
大长公主眉梢一挑,“我倒要看看,谁敢多说半句,我便亲自带人去他宅子里点点有多少奴仆。”
珊珊接过宫女呈上的红泥芝麻软糕放在小几上,忍不住笑道:“公主每回见我都说我瘦了,我还信以为真,实则今日换上尚服监织的新衣才发现,自己又胖了不少。”
“你就帮这浑小子说话吧,”昭阳公主伸手点点她的侧脸,“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好好休养,年终祭祀让内侍省盯着就行,别累着自己。”
珊珊笑着点头应下,又兴致盎然地问道,宁王刚过弱冠怎么突然就订了亲。昭阳公主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拍拍她的手,开始说起本朝世袭罔替的宁王殿下与大理寺卿陆闻的幼女在京郊延翠山上不得不说的故事。完全被遗忘的国主摇了摇头,抽出身后小柜中的书谱看了起来。
大长公主正说到关键之处,便被打断,马远入内禀报,太福殿宫人发现祭典用的青花凤穿牡丹执壶不知何时被磕掉了一个角,眼下宫人乱成一团,请白姑娘前去定夺。
昭阳公主饮了口茶,将茶盏拍在桌上,不耐道:“马远,你是伺候三朝的老人了,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马远忙跪下请罪,“公主息怒,奴婢管束不力,酿成大错,甘愿受罚。只是祭祀器物皆是成套开了光的祥瑞之物,奴婢唯恐擅自更换扰乱了祭祀大典,便来禀报。奴婢无能,请陛下、公主治罪。”
“姑母莫急,祭祀之事非同小可,马内侍向来谨慎,上禀也是理所当然,”玉龙放下书册,抬手示意马远起身,“珊珊,你去查看一下,另寻一套器具换上吧。”
珊珊点头起身,安抚道:“公主放心,我去将事情料理清楚,很快就回来。”说完敛衽微微一福,转身出了殿门。
眼看朱红色的裙摆拂过门槛,渐渐远去,大长公主瞟了眼侄儿,清清嗓子,玉龙蓦然回头,问道:“姑母身体不适?”
大长公主叹气,觉得自己定是上辈子欠了弟妹许多,今生要替她操劳儿女大事,“我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两年前就带着珊珊来见我,又让我教她操持宫务,只待你将弟妹寻回便可提亲,如此不违礼制也不辜负她待你的一片真心。”
玉龙嘴角微翘,刚要开口,大长公主抬手止住,“恭维话就免了,谁让我就你这么个侄儿,你父王又去得早……所以我得多唠叨两句,你之所想自然是百无疏漏,但白家人可是毫不知情,满朝文武知晓内情的亦是寥寥无几。这两年劝你立后的奏疏都堆成山了,近日我还收到消息,礼部尚书陈巍要奏请凤选,届时上至王室宗亲下至九品小吏,有女儿的人家都要来凑热闹,你可想过怎么处置?”
“凤选?”玉龙叹了口气,将手边的书册收进柜里,“陈巍这就等不及了,我还当他能再熬两年……珊珊的祖母乃是姑母的恩师,她的脾性您最是清楚,将古周之礼奉如圭臬,如今母后尚未寻到,贸然提亲恐让老人家心中不快。且我朝以孝立国,母后未归朝我便立后,此举定会遭人议论,于珊珊名声不利。”
公主把玩着一柄福字玉如意,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如今朝中上下巴不得你赶紧立后,怎会有人非议……若真有说闲话的人,那就是眼红嫉妒之人,大可不必理会。
之前珊珊还在孝期,才由得你一拖再拖,实则我那位恩师早已打听了数十户人家了,听说最合她心意的是礼部侍郎柳兴海家的小儿子,年纪轻轻就已中举,家风清正、文采斐然。你若再不出手,过了年珊珊就得被老太太拘在家里备嫁。”
司马玉龙闻言轻捋鬓发,满脸若有所思。公主见状得意一笑,眼角带起几丝细纹,她怎能让这么可人的姑娘旁落别家,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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