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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君自故乡来


  小巷拐角处,一群衣着奇异的人游鱼般窜出来,一股脑儿地从离渊身上踩过,本就晕厥的人险些吐出一嘴白沫。一群人穿过街口,只见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装饰整齐的小摊,捋着长须的算命先生云云,唯独不见那一袭黑衣。

  领头的粗眉大汉勃然作色,骂骂嚷嚷起来:“人呢!人呢!真他娘的一条狡猾狗,吃了老子一刀还敢撒野!……”

  身后的人皆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却又不敢作声。

  粗眉大汉转过身子,只见一排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额边顿时青筋突起,随手抓起一个瘦瘪的孩子,一脸凶煞之色:“你可晓得他在哪儿?”

  那孩子被这副阴鸷面孔吓得湿了裤裆,只一个劲儿的发抖,薄唇一阵抽蓄,惶恐不安的目光分外迷离。粗眉大汉还未得到回答,只觉衣裳被什么东西给浸湿了,鼻尖嗅着一股恶臭……他猛地定睛一看,眸中的火光比之前更盛,一把将那孩子搡开,“一帮死狗!窝囊废!赶紧给我找,今儿个若是不逮着人,个个都别想活!”

  烈日下,一群人兵分四路,穿梭于各条大街小巷,一番苦寻未果,纷纷悻然而归,正打算放弃,却又想起那“抓不着人活不了命”的危言,不由得抹了把冷汗,聚齐人马赶出南城。

  阳光懒懒洒向一片繁密的竹林,投下斑驳光影,似是贪恋这一寸黄土,流连翩跹不愿离去。林中马蹄声嘚嘚,长鞭擦过皮毛声声渗人,一阵接一阵的悲鸣回荡在林间,惊起了林间小憩的画眉,接连不断地扑扇着翅膀远去。种种声响浑然错杂,交织于长久寂静的密林,平添几分生气。

  阴翳之下,烈马之上,一袭黑衣恰到好处的晃眼,衣袂在猎猎风中飒然飘飏,勾勒出缀着光泽细腻的璞玉的纤腰,乌发散至腰间,侃侃垂落,描出一副妖娆多姿的古画,发上系着的红丝带却是比那画,那发都要明艳几分。

  黑衣女子执鞭长驱,嘴边隐隐传来轻微的喘息,许是一路来剧烈的震动牵到了伤口,又有些体力不支,本打算逃到半路撇下碍事的车子好让自己行得更快些,奈何天意不允,那缰绳竟是用铁索加固,重重窒碍,若要剖开怕是得花些时辰,可眼下她片刻也等不得,便只有作罢。

  而现在,局势有所转变,那群人应该暂时寻不着她,也八成料不到她会再次躲回“老窝”,趁这个时候割了绳索是最好的时机。说干就干,黑衣女子二话不说便撸起袖子,从腰间拔出匕首,刀尖对准了绳子的韧处,她指尖一用力,绳索上便现出点点刀痕,一丝一缕地分散开来。

  这项工作看上去简单,实际干起来倒也算是个体力活儿,加之天气燥热,黑衣女子的额间已渗出一片汗珠,顺着她光滑的肌肤淌下,落在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全心全意地投身在切割工作中,眼看那绳索就要断开,眼中立刻流露出狂喜之色,手指上又添了一分力道。

  “咔擦”。

  绳索断了。她不由得牵起唇角,挪过身又开始割另外一条,越割越起劲,越割越卖力,正要切下最后一刀,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一片长睫上,砸进那双明艳旖旎的眸子,眼光模糊了一下,抬起的一瞬间,恰恰落在一只精致的白靴上。

  她顿了顿,手上的力道渐渐放轻,只怔怔盯着那双白靴,一尘不染似清风明月下最澄澈的幻梦。熏风轻轻牵起帷幔的一角,隐约勾勒出轀车中一笔颀长的身形,素色雪衫如飞瀑般迤逦流淌,一泻而下,于软榻上柔柔散开。

  车中有人。

  她猛地掀开帷幕,映入眼中的是一抹柔和的容颜,虽是睡着,仍不掩自内而外散出的闲逸温雅,似被华光层层笼罩,氤氲在空气中的一股淡香,给人以温暖柔和的感觉。那睡颜在斑斓帷幕中,衬得周身的旖旎风光也褪了几分,眉眼深邃如雕刻般,每一笔皆描摹着温柔。如最苍白的雪峰之巅霎时染上一片银白星辉,也似黝黯的深洞中洒进一束轻柔月光,眼前的光辉倾入她的眼眸,一时绽出万千粼粼波光。

  那般绝色姿容,连她也不觉被吸引了目光,一时挪不开眼,神色微微复杂起来。自然,这复杂中更多的是震惊与仓皇。

  回想起先前那种种光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便踢晕了他的倌人害其颜面扫地,还驾车逃至城外,现在又割了绳索打算弃车而去……这一切她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全然忘了车中人。纵然她只是个混江湖的,对朝廷政事不大关心,可同这般能坐着上等马车,身着丝绸锦缎,又气质不凡恍若从未涉足尘世污浊,眼前的这人,必定不简单,还极有可能是个大人物。

  而她为了自己一条小命,莫名其妙就得罪了这个大人物——真乃罪过啊罪过,完蛋啊完蛋。

  她的目光不安地瞥向那张精致脸孔,真真浑然天成的细腻:从下颚清冷的线条,到娇艳的红唇,最终停留在轻垂的长睫上,仔仔细细盘桓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嗯,睡得死死的,错不了错不了。

  于是她开始念叨,竭力摆出一脸虔诚,“这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苏某不知您大驾,叨扰了公子。不过公子这牺牲却算不得白费,毕竟助苏某逃过一劫,公子之大恩大德,苏某铭记于心,在此一敬,”她双手抱拳,认真拱了拱,言辞恳切,“多谢。”

  “不谢。”一个懒懒的声音突然传来,声调有些低,却清澈如一泊碧湖,翻起细小的波纹。而苏某的心中,有如长江大浪湍急翻涌,潮起不休,形成一睹巨大的水墙,铺天盖地般向她翻滚而来,势不可挡。

  四周静的出奇,静的可怕。听得见柔暖微风拂过枝叶传来的飒飒风声,甚至地底深处草虫的低鸣。

  短短几秒,恍若隔世。此时苏磬芷脑中只有四个字:大事不妙。不妙如何?赶紧逃!她立时抄起家伙准备上马,却蓦地滞在原地,眼神空洞:绳索还未割完,如何逃?跑吗?可那群人很快就要追上来的。躲吗?躲在同样可能宰了自己的人身后?当她傻咧。

  就在她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轻笑,被林间的风卷起划过耳畔,不经意间挠得她一阵燥热。她心一横,索性大方的转过身去,转了一半却又僵住。

  那双桃花眼。长睫洒下一片阴翳,却丝毫不掩半分温和,是九天之上最柔软细腻的白月光,是漠漠高原上那温暖如春的清风,凌驾于一切晛睆之上令人歆羡,如云月素雯,炜烨而不繁,温良而不盛,每一分目光都倾注得恰到好处。那样的目光,只静静望着你,哪怕不掺杂任何感情,那温柔是与生俱来的,一不小心便使人坠进漩涡,难以自拔。

  那样的眼睛,此刻正静静望着苏自己,而她与他对晤,霞光璀璨的眸子竟也沉了彩,想说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只硬生生吐出一句:“对不住。”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着实对不住,”他的眼睛浅浅一弯,眸色又分明了许多,“你这驾车技术实在垃圾,这一路来好生颠簸,震得我屁股都疼了。”他又对她笑了笑,将她一把拉进来,“坐吧,不必客气。”

  苏磬芷震惊。搞了半天,兜了一大圈,他就一句屁股疼就就就完事儿了?那她方才掏心掏肺诉衷肠,一脸虔诚表决心,都喂了狗了?苏某别扭地坐下了,脸色却不大好看。原因之一:有人要杀她。原因之二:她现在落在了一个怪胎手里,他身份不明,她生死未卜。她能好看到哪里去?于是她只得将就着谄笑:“不知公子贵姓啊?改日苏某定到贵府好好给您赔不是。”

  “你尚不知我姓甚名谁,何来富贵之说?”泠谱挑眉,狡黠一笑。

  苏磬芷便信口开河滔滔不绝道:“公子瞧您说的,您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风华绝代风度翩翩风华正茂,一看就是俩字:有钱!”言罢她自己都不相信地呵呵干笑几声。

  泠谱笑意更深,“那你觉得我肚量如何?”

  “大大的。”

  “多大?”

  “横能包容天地万象,竖可承载五湖四海。”苏磬芷越说越心虚——也不知这大白天扯牛皮会不会被雷劈?

  “所以我不会对你怎样。”他含笑将她望着,眸中华彩熠熠,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倏地一顿,落在她肩上那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上,“遑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苏磬芷听见最后那句差点跳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说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我缚不了鸡我缚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好吗。思及此,她勉强干笑几声。

  泠谱望着她,眼神荧惑,“你还是担心我会对你怎样?”

  “不敢不敢。”

  “我是君子。”

  苏磬芷一愣,随即迎合地笑了笑,“是是是,看得出来。”

  “可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子,屁股还疼着呢。”他继续觍颜而谈,笑容依旧,“屁股”二字脱口而出,却不损半分文雅。

  他的意思再清明不过,便是谁做的谁负责,她劫下他的车,将他带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然要尽责,再完好无损地给人家送回去。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她负着伤,一路奔劳,她逃还来不及,又怎能送他回去?这种羊入虎穴自投罗网的傻事,谁不要命谁做吧。

  “公子,恕在下无能,没法送你去。”苏磬芷作揖,露出一脸愧色。

  泠谱扬眉,微哂道:“回去?我说我屁股疼,你听不懂吗?”他愈笑愈浓,眸光绵邈,含着迢迢柔情。可这一腔柔情似水波光潋滟,落到苏某眼中便理所当然成了俩字:猥琐。

  “这,这,这这这……”这干我屁事儿啊。

  “怎么,方才是谁侃侃而谈,说对不住我,还要择日登门拜访的?说得那番情深意重,我险些信以为真了呢。原来,也不过是作弄人的把戏。”他支起身子,擎起躺在边上的酒囊,似笑非笑地小酌一口,嘴角噙着的盈盈笑意隐于清酒中,随郁郁清香铺面而来,将两人紧紧包裹。

  苏某脸一红,红了又青,青了再白,白了又红,那叫一个千变万轸。

  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君子”。

  苏某赔笑:“那公子您想要如何啊?赔钱?我看公子您应该也不缺钱吧,呵呵。”

  “哦,你方才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我现在想想,我也该回去了,不如你就顺势当了我的参乘,护送我回京吧。”

  出尔反尔!小人!苏某心中愤愤。“公子这一会儿屁股疼,一会儿又要回京,小女子是在是有些为难啊。”

  “不疼了。”

  “可公子方才还说小女子驾车技术颇为垃圾,我这也是为了公子的屁股着想啊……”苏磬芷暗笑。

  “……”

  泠谱头一回被怼得哑口无言,饶是如此,他仍温和浅笑,从容道,“姑娘,貌似是你先劫了我的车。一人做事一人当,姑娘这般伶牙俐齿,想必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您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苏某毫不客气,“而且,我适才已经同您道过歉了,既然您度量大,不妨放小女子一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君子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泠谱愣了愣,倏地展开笑靥。面前这个女子,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熟悉到她说话的语气,神情,都像极了一个人。他浅浅笑着,笑意中浮起一丝迷惘。他素来不爱同人多交谈,今日遇上这个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大道理倒是一堆,只是强权面前,道理不一定有用。”

  “的确。不过我相信,君子面前,道理值得一提。”

  泠谱笑意深沉,几分无奈几分兴致盎然,“可君子也要秉公执法,你可知你一个不小心触犯了朝廷重臣,该当死罪?不过我苍术一国向来公私分明,你同我回去,我说不定,可以免你死罪。”

  苏某长眉一横,冷笑,“不知者无罪。”

  “你现在不就知了?”

  “你……”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截住,卡在喉咙里。

  四周的空气突然冷淡下来,寂静异常,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氤氲开来,于低空中缓缓漂浮,散发着诡谲的气息,如千百条毒蛇潜伏于各个角落,蓄势待发欲随时一扑而上。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束白光闪烁跳跃,瞬间,遍地黄沙扬起,蜷成蛇状,将轀车团团围住,一条条向两人猛扑而来!

  苏某立时扯起泠谱的衣领,狠狠往门外一推,将他推出去的同时自己也一跃而起,长剑凛然出窍,身形翻转间卷起瑟瑟狂风,身下大片厚土拔根而上,数十条裹着黄沙的蛇状物不折不扣地直扑向她面门!

  她眼风飞快一闪,十指上袖箭闪着凛冽的寒光,“唰”一下,十支袖箭从指尖弹出,四面八方地朝那些东西射去!她乘衅挑起长剑,直直搠向离她最近的一条“沙蛇”剑锋一横,哗然间“蛇头”落地,而那断尾竟还栩栩窜跃着,那些中了毒箭的“蛇”也似没事一般,无休无止地向她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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