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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淮州行


周景曜原本离开玉京之时,只是想逃避一段时间的现实。

        他觉得皇宫无趣,对千篇一律的生活感到无比乏味。他亦赌气,让自己也离开皇城,想要让谢青双为自己担心,体会他的感受。

        但事实上,谢青双比起担心,更为自己的小外甥能拥有一次离开皇城,外出历练的机会而感到幸运。

        周景曜、魏白和侍卫们一行人,一路南下,看小桥流水,看烟雨蒙蒙,看莺歌燕舞,啼鸣婉啭。

        如谢青双所想,借此机遇,他看遍了大兴各处的风土人情,用旁观者的目光,阅百姓的人生百态。

        现下他们一行人已过了江南地界,再度北上,步入中原。这第一站,便是淮州。

        淮山是进入淮州地界必须跨越的一道门槛。舟车劳顿,山路崎岖,周景曜身体素质自然不如常年受到训练的侍卫们,终归有些吃不消。

        但他终归还有着少年人桀骜的心性,只自己咬牙硬撑着。同时他又赌气地想着,待回玉京,定要下一道旨意,将这山路开出来。

        现下已是夜晚,一行人停了步伐不再赶路,歇在野外。篝火随风跳动,侍卫们拿着干粮面无表情地啃着。

        “公子,淮州此地,山匪颇多。”魏白探身进入马车,向周景曜禀报着此处的情况。

        侍卫们,亦包括魏白在内,皆是将“陛下”的称呼换成了“公子”,尽可能的低调,以减少麻烦。

        周景曜见魏白进来,放下了手中减轻头晕症状的特效药,回答道:“加强警戒,有需要的话,将夜晚轮值的人数翻倍。”

        “明日就进入淮州界内了。属下已经联系好了胡刺史,只说公子是京中下派的监察史之子,并未泄露公子的身份。”

        魏白向来是合格的左膀右臂,周景曜放心地点点头,又感受到颅内一阵眩晕,疲惫地阖上了眼。

        “知道了,下去吧。”

        一夜风平浪静。

        次日,一行人下山,进入淮州地界。来接应他们的是淮州的州丞,一脸精明模样的中年男人。

        “胡刺史近日有要事在身,便派了下官来接大人。”他挂着笑容打着哈哈,“还望监察史大人与景公子莫要介意。”

        周景曜只表现出一副倨傲的模样,昂首挺胸:“本公子看,胡刺史还真是大忙人呢。”

        “不与你们计较了,家父作为监察史,过几日来了淮州自有决断。”

        他们被簇拥着进了刺史府之中,再被安顿下来。

        淮州的刺史,名为胡令吉,是前朝年间的进士。传闻中,这位胡刺史爱民如子,是难得的清廉好官。

        可如今,周景曜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或许,事实与传闻并不相符。

        他拿起客房桌上的摆件,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初元年间的观音尊,成色极好。”他在心中判断着这瓶的价值,“价值连城。”

        一州刺史,俸禄八百石,远不及郡守两千石。这一鼎观音尊,怕是再劳心劳力十年,也不一定能买得起。

        周景曜放下了手中的观音尊,被前来知会用膳的下人,带到了花厅用晚膳。

        一进门,周景曜便觉得问题更大了。

        各式的菜与汤,山珍海味,以及奇瓜异果,铺了满满一大桌子。

        米饭是皇室的标准,用的是专人培植出的黄、紫、白三色米。

        最离谱的是,餐具已经不限于金、银等碗盘,还用上了珐琅等珍贵的玉石。

        这般阵仗,竟是比宫中的晚膳还要繁复奢靡上几倍。

        ?

        周景曜的脑中浮现大大的问号。

        知道你奢侈了,但这般明目张胆,连象征性地遮掩一下都不愿意,是不是过分了?没把朕看在眼里?

        虽然胡刺史也不知道眼前的纨绔公子哥,就是当朝皇帝。

        周景曜依旧维持着脸上得体的神色,他优雅地举勺,舀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热汤,想要送入口中。

        而此时,魏白却猛地将手中玉筷甩到了地面上。

        玉筷一碰地面即碎,发出了一声脆响。

        “不要喝!”魏白激动地大吼一声,表现出极少的失态模样。

        他曾尝过这样的味道,而且绝对不会记错。早些年,他还未进宫时,就是被这样一个夹着软筋散的馒头药倒。

        待当时的小魏白恢复了行动能力,他就已经成为了这皇宫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太监。

        这是软筋散的味道。只让人动弹不得,却不会剥夺人的意识,使人清醒着经历一切,比蒙汗药恶毒得多。

        而对面大腹便便的胡刺史听到魏白此言,也同样撂了筷子。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胡令吉卸下之前的和善面具,而是奸笑起来,腮帮子的两片肉上下抖动着。

        天高皇帝远的,这群“地头蛇”甚至懒得与玉京委派的官员虚与委蛇,而是直接撕破了脸面。

        狗仗人势,想来便是他们最好的写照。

        很久以前,谢青双就已经意识到了王朝的弊病。

        郡与州,远离中央也就是玉京的管理。即使周钧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避免郡县官员的腐败,从郡中又划分出州。但这样的情况依旧存在。

        想来从前那些不明不白,病故于回京路上的监察史们,也是遭此毒手。

        谢青双知道他们嚣张,却不知他们大胆至此。否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周景曜离开玉京的。

        朝中官员们也不是不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多加干涉。另外,尽可能地告假,不让监察史这样有去无回的倒霉差事轮到自己头上。

        现在,周景曜一行人,就成了这样的倒霉蛋。

        刺史府中府卫不多,逃出刺史府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带着马车一起从山路上快速离开。毕竟他们之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来。

        淮州,难进亦难出。

        周景曜又一下想明白了。淮州并非穷乡僻壤,明明有钱开路。而之所以山路久久未开,隔绝外部,根本不是不能,而是这群官员不想。

        而此时,马车已经被拦截在半山腰的崎岖山路上。

        魏白挡在周景曜的身前,手握着佩剑,剑影快速闪动,每一击,都精准地刺中敌人命脉,瞬间让人丧命。

        而如此对比之下,他的弱点同样暴露无遗,魏白的左手臂显得实在移动不快。

        紧紧跟随的追兵们同样也发现了魏白的弱点,齐齐向那处攻去。

        双拳难敌四手,魏白躲避不及,左臂上挨了好几刀,鲜血淋漓。

        周景曜焦急地看着,却是什么也做不了。他明白,自己安静地躲着,不给魏白他们添乱才是最好。

        而他看到刚才魏白受伤的那一幕,又偏偏不合时宜地想起,去年雪云节的那个夜晚。

        周景曜想起了当时的魏白躲避不及,扔出的雪球在魏白的左肩处破碎开来。

        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来了一些细节,那时魏白的身体僵滞了几分,即使很快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是啊,魏白的左臂是有旧伤的,周景曜没有注意,他便一直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隐忍。

        “公子,必须做决定了。否则只会有更多的伤亡。”魏白一路后退到马车边,情急之下,他的语速极快。

        “朕……我,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利剑抵上另一半侍卫的脖子,重重地划下。

        周景曜一直被谢青双保护得很好。

        皇权的每一次交迭,往往都伴随着流血牺牲的代价,只是那些残忍的画面被掩饰得堪称完美。

        周景曜是第一次看见人如何被杀死。

        平时他对于死亡的认知,只是来源于奏折上记录的墨色数字。

        而此时,脖颈被划开,温热的血液喷出,直接溅到他的脸颊上,又顺着皮肤缓缓流下。

        他也是第一次明白,死亡离他那么近,又那么简单。

        简单到,只因为他犹豫了一瞬,没有做出快速的决定,就有一条生命被无情收割。

        “金胜……”周景曜瞪大了眼,像是被吓坏了,喃喃道。

        他记得那个侍卫,前天夜里,就是那个侍卫守的夜。那时他还未睡着,听着外面守卫的小声闲聊。

        “等俺这次回去了,就不做这样危险的行当喽。”

        “为啥?金兄武艺这般好,这一行给的报酬又高,再适合不过了。”

        “俺妹妹说不想让俺做这行了,不想让她担心勒!”

        黝黑的皮肤,憨厚的笑容,还有他话中的妹妹,让周景曜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小饼,于是记得格外清晰。

        可惜,他回不去了。

        血液在脸上干涸,周景曜绷紧了唇。片刻后,他看了一眼载着机密情报的马车,像是下定了决心,大喊一声:“弃车!走!”

        玉京,左相府。

        “大人,太后那边,应该已经查到梦草的线索了。”

        头发半白的紫袍官员听着底下人的汇报,他没有招来侍童,只自己拈了金墨,提腕在砚上一圈一圈地打磨着。

        “谢咏逸,还真是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待。”他语气感慨,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遗憾。

        “我本就没有刻意隐瞒线索,把这事递到了谢咏逸手上,他也不管不顾的。”他见墨磨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墨条,“看来,右相如今真的是和她女儿离了心。”

        底下人接腔:“那岂不是稍一挑拨,再让陛下和那女人离心,她失势岂不是指日可待?”

        左相听了便沉声道:“愚昧!”

        “你在我手下做事多久了?”他面色凝重,“做事切不可莽撞,太过急功近利,只会叫人抓把柄。”

        “此事你不要再动,我自会见机行事。”

        “陛下那儿如何了?”左相又问。

        底下人褪去惶恐不安的表情,又凑到他身边,低声密语了几句。

        “淮州?”他听完,轻轻点头。而待到身边的人尽数退下,他才抬起头,闭了闭眼。

        “也好。”

        “快些长大吧,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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