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坠落

　　“投胎？怎么不一样了？”
　　堕天使乌凡记得，从几年前开始，灰业隔两天就要周转大量的人类灵魂，没有一个是自己用的，全都用来和其它大魔鬼交易了。
　　这些事情与它无关，所以它也没有过问这位灰烬领主是在做些什么。
　　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哦，显而易见的，今天带来的人类灵魂很不一样，它甚至怀疑那真的是人类吗？怎么看都不像……
　　想着，它又忍不住偷瞄那个东西一眼。
　　王鸦没有察觉它这点小动作，想起之前灰业的话，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指甲。
　　按灰业的话说，自己现在只剩下一具灵魂，一具灵魂是没法给他打工的，所以他要正常去地狱投胎，转变成某种地狱生灵。
　　并不是所有人类灵魂都能承受这种过程，很多人会变成什么别的东西。
　　所以这是一场面试。
　　王鸦乐得接受，如果灰业说的是真的，这世上没有天堂，人死后只有两种结局，灵魂消散，或者堕入地狱受苦。
　　“当然没问题……那么你是要去表层地狱的票吗，还是燃烧地狱的票？要单程还是返程？现在去燃烧地狱还可以选择在表层地狱中转，有套餐服务。”
　　“深寒地狱的没有吗？”
　　“领主先生，你在人间待糊涂了，几年前，深寒地狱就已经不能进人了。”
　　“真遗憾……”
　　王鸦在一旁听得一脸懵逼，地狱都这么现代的吗，怎么跟在火车站买票似的？
　　“那么还有那种随机投胎的票吗，就像正常的堕入地狱那样。”
　　“随机？倒是有。”
　　只不过那么做没什么意义，谁会闲着没事找一个人类灵魂来这么取乐，现在的灵魂可不像以前。
　　乌凡忍不住想起上个世纪的四五十年代，那段日子的人间真是比地狱还地狱，是魔鬼的天堂。
　　不像现在，也只有中东的魔鬼生活跟以前一样滋润。
　　“他的灵魂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我希望快点，就用那个立刻投放的门吧，不进站口了。”
　　“……看出来了。”它的喉咙微微颤抖。
　　“用粉尘交易可以吗？”
　　堕天使乌凡点了点头。
　　灰业一只手伸向前台，抖了抖，他黑色的袖口里顿时撒出许多亮着光的粉末，粉末缓缓洒落，这时乌凡伸出自己的手臂，它的手一下子伸张成了片，将粉尘全部接住。
　　乌凡点了点头，纸片似的黑手重新合拢成一团球，粉尘被包裹在其中，交易就这样完成了。
　　王鸦就在一旁看着，看灰业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过了一会儿……整个客厅内变得一片漆黑，王鸦什么也看不见，但这黑暗转瞬即逝，马上又重新亮起来。
　　不过，等王鸦再看这客厅，那只堕天使已经消失不见了，而灰业的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张黄纸。
　　“来吧。”他伸手邀请，然后指了指吧台后的一扇门，那扇门在最边际，呈黑色，相比其它门，这扇看起来是最不吉利的。
　　“哦，来了来了。”
　　这时，王鸦发现，自己的脚步好像有点大，就走了几步，这么大一个客厅就走完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想一想，一时之间他又说不出有什么问题，他看向灰业，灰业仰起头看他。
　　灰业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放下手中的票，递到那扇门前，忽然，门上的小窗掀开了，从中伸出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
　　手像是枯萎的树枝，接过灰业手中的票，然后用肮脏的长指甲在上面点了点。
　　灰业一边等着，一边和王鸦开始闲聊。
　　“地狱分为三层，最上面的是表层地狱，有时候也叫魔鬼窟，一般的犯下罪孽的人类都会坠落到那里，然后慢慢转变成小恶魔或者其它什么东西，过上和其它地狱生灵一样堕落的生活。”
　　“那里住着最多的地狱生物，像地狱的贵族、各种领主，还有地狱的王族……大多都住在表层地狱。”
　　“中间的那层叫燃烧地狱，那里充满了硫磺和火焰，永远在燃烧，除了少数魔鬼，在那里的都是罪孽深重的恶人，当然不是住在那里，而是在那里受苦。”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被烧灼的痛苦，为了洗清他们的罪孽……罪孽越深，火焰越炙热。”
　　“有些人的罪洗了上百年都没洗清，连理智都被业火蒸发了，比如说几个世纪前罗马教廷的几位教皇，我拿他们举例子是因为前些年刚好还见过他们。”
　　“最下层就是深寒地狱？”
　　王鸦自己就问了，因为这个词他听过，还是从“人间地狱”吧里的魔鬼们嘴里听说的。
　　他当时以为这词只是这帮孙子意淫出来用于口嗨的设定，于是给自己吹牛逼时也冠上了这么个前缀。
　　“对，一层接一层，越往下，堕落得就越深，深寒地狱就关押那些罪无可恕的罪人。”
　　“神认为这些人的罪孽无法洗清，只能让他们永远受苦，以此惩罚。”
　　“他们的灵魂会和肉体一起被冰封在深寒地狱中，不能行动，只能思考，忍受深寒的折磨，渐渐失去一切思想和感官，最后被抹灭灵魂，剩下一具保持受难姿势的冰雕。”
　　“连一些魔鬼领主都无法在那里久居，只有少之又少的一些隐秘存在会留在深寒地狱，酝酿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顺带一提，这样的罪过，杀几十万人都做不到，只有那些忤逆神的罪人才会堕落到那里，他们中有些曾经还是圣人呢。”灰业的声音戏谑而轻松。
　　“所以地狱就是用来折磨人的？”
　　这是王鸦听了以后的感想。
　　“是啊，所以这里成了魔鬼最好的栖所……地狱不是要让犯了错的人改错，只是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就像某个灯塔国的监狱。”
　　“那我一会儿随机投放，应该会进表层地狱？”
　　他啥也没干呢，算不上罪孽滔天，一定要给定罪，那估计是和一堆魔鬼交易了？
　　但见鬼的，他根本没付钱，赖魔鬼的账，这也是种罪吗？
　　所以他应该是会去表层地狱，希望那里民风淳朴，能对他这个新来的友好一点。
　　就在这时，那只从门窗里伸出来的苍白的手敲了敲门，提醒了他们两人。
　　“好了，准备出发吧，我很好奇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般会变成小恶魔？”
　　“对，看人，大多数罪人都会变成这种地狱吠舍。”
　　“这样听起来真够糟的……”
　　王鸦也看向那扇门，那只苍白的手竟然自己按住门把手，稳稳地握住后扭动，然后伴随“哗啦“的声音拉开。
　　里面是一片昏暗，杂糅着难以描述的肮脏色彩，并且在不断变换，在黑中五彩斑斓。
　　“那我走了……”
　　“如果你成功通过了面试，那你就可以来我的事务所找我，只要找巡逻队问一问就知道在哪里。”
　　王鸦点点头，然后就要走进门里。
　　“咦？”
　　怎么有点挤……不对，是很挤。
　　这门也不是很小，比灰业还高点，自己为什么进不去，难道他真的已经有这么胖了？
　　王鸦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还很瘦，自从上了高中，他就开始暴饮暴食，他有一段时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宗大肥猪。
　　他还以为自己最近能瘦一点呢……难道是他自己把自己美化了吗？
　　王鸦又感觉记忆里的场景变成一团浆糊，零碎而昏暗。
　　好在他现在只是一具灵魂，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他只要再用点力，就能把自己强行塞进去，先是脚，再是脑袋，最后是身体……
　　他进入了门中，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他的脚无处凭依，却自然而然地浮了起来，仿佛置身潮水。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像在水里，却又没有溺水，灵魂仍作着呼吸的动作。
　　但这奇妙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凭依的悬浮感也消失了，他真正感觉自己下身是一片虚空，撑不住他灵魂的重量。
　　王鸦察觉到自己在下坠，他之前觉得自己轻如鸿羽，但现在又仿佛重新拥有了重量，他受来自深底的吸引，开始向下坠落，越坠越深。
　　周围不再是黑暗，他看到血红的天空，像是在弥漫的血雾，当他往下坠得更深一些，那些东西又像云一样，笼罩在自己上方，笼罩在这个世界的上空。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下地狱被叫作“堕落”了，因为地狱真的很深，深不见底，与人间遥不可及。
　　每往下坠一点，他就越觉得天上遥不可及，再也没法回去，他莫名感到恐惧，下意识伸出手往上深，看到了天空的血幕……
　　像一只睁大的冷漠眼睛，凝视着地狱里的所有，以提防谁妄想回到人间。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在坠落中颠倒，他的脑袋变为朝下，他看见下方的大地……大地之上是黑暗的城市，一座座高楼隐藏在无边雾气中，像是某种野兽在张牙舞爪。
　　看来那里就是地狱，地狱的第一层。
　　城市中最高的一座像塔一样的建筑，塔顶亮着血光，王鸦发现，那座塔像是在吸收周围的血雾。
　　还有各种各样的奇怪建筑……虽然有些像人类都市，但细看就会发现差得很多，城市上空还有一些在飞的什么不明生物。
　　忽然……王鸦有种难以说清的不适感，感觉像是被什么毒虫刺到了一样，一开始只是细密的恶心感，再然后蔓延到了全身。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被什么东西看到了，好在那种感觉很快消失了。
　　“马上就要降落了……”地面和城市离他越来越近，王鸦忽然一愣，他不会就这么摔死在地上吧。
　　王鸦的想法落空了，当王鸦的手即将触碰到地面时，他的整个灵魂穿透而过，继续下坠……他的视野被黑暗蒙住，再次变得混沌。
　　“……啥？”
　　王鸦蚌埠住了，刚刚那不是表层地狱吗？他怎么没留在那里？
　　等一下，自己还在往下坠，这是要掉到哪里……他怎么觉得有点热？
　　卧槽，快回去快回去，我不要在车底，我应该在车里！
　　来不及思考，也没有办法挣扎，他的眼中不再是黑暗，而是炽目的火光，他很快闻到硫磺的焦味……
　　下一刻，火焰吞噬了他的灵魂，他整个人都被恐怖的炙热淹没，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而且是每分每刻的煎熬。
　　他想要用手抓住自己的另一边胳膊，想刺入血肉，以此缓解痛苦，然而这只是让火焰融成一团，让他的手融化进臂膀里……
　　王鸦已经失去了肉体，但灵魂在这时却像血肉一样饱受疼痛之苦，这火焰仿佛连灵魂也能燃烧。
　　他疼疯了，他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怎么会有人能忍受这样的疼痛百年？他被烧一分钟都要疯了……疼得他想再死一次。
　　「……罪孽越深，火焰越炙热。」
　　他这会儿忽然想起灰业说过的话，他犯什么罪了吗，真是莫名其妙，他最大的罪就是呼吸了，他承认自己对全球变暖有一定贡献，但罪不至此吧！
　　王鸦疼得很委屈，他自认没干过犯法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好事，为什么就要这样折磨他。
　　但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一句话，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抱歉，我现在不太想和你说话……」
　　那个声音没由来的响起，留在了王鸦的脑海里……
　　他痛苦的表情缓解了一点，转而变成一种不解。
　　王鸦开始在脑子里说一些话，想要缓解自己的痛苦……说什么呢，说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呢。
　　来仔细回忆一下，回忆他都干过什么，说不定就有什么被他自己都遗忘了的罪过呢。
　　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只是一直普普通通地活，没坑害过谁，最多是地上捡钱没交给警察叔叔。
　　他从小活到大……然后现在死了。
　　对，他只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又很不巧地活下去了而已。
　　现在更是，年纪轻轻的，人都没了。
　　他可能活的时候活得有些丑陋，可能他活不活只和他自己有关，自己死了对别人来说最多是个困扰，最多有人感动一下自己，顺便来同情一下他。
　　王鸦想起自己的葬礼，他当时是什么感受呢？那些人明明跟他屁关系没有，没跟他说过话……他好好的自己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只不过是突然死了。
　　那些人忽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像变成他什么人了，给自己感动得够呛，但关王鸦吊事儿？
　　你们幸福你们的，你们美好你们的，你们善良你们的，能不能不要跑到我面前来恶心我……
　　王鸦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突然想到这些了。
　　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些人的同情那么讨厌，为什么觉得其它人都很恶心。
　　他伸了伸手，那只手被火焰焚烧成一团灰烬，但他没有缩回去，像是想抓住什么。
　　王鸦的眼中似乎出现了一朵蓝花，在一堆白花中的一朵蓝花，他很想冲过去，然后把那些花撕碎，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死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灵魂在这时落下一滴泪……一边心疼自己，一边是真的疼的。
　　“我也不是很想死……”
　　他想要说话的一瞬，嘴中涌入炎热的火，热量瞬间蒸发了他的喉咙……但声音还是发出来了，嘶哑而难过的声音。
　　王鸦忽然就没那么豁达了。
　　他觉得自己不想死，因为这会儿一下子就不甘心了，他活着的时候也太没意义了，这不是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留下？
　　他的视野中出现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幻象，她的轮廓那么模糊，但王鸦认得出她，她在笑，但眼睛没有在看自己……她马上要拥有幸福和美好的很多东西。
　　他还看见，自己作为灵魂刚醒来时，看到床上僵硬的自己，那个人的面孔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他死的时候没有挣扎，没有呐喊，因为做了这些只会显得他无比可笑，又不会有人来救他。
　　他孤独的死在那里了。
　　他想起了灰业的话，说的是什么来着？
　　人最可怕的不是死了，而是死了才知道自己没活过……
　　在被火焰灼烧时，他的眼前莫名出现了一些幻象，像是在提醒王鸦，提醒他过去发生的一切，让他对着过去忏悔。
　　他看见很多人，很多人凑到一起，他们有笑脸，有笑声，他们活在阳光里……自己则待在角落，安静地窥视他们，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有一种隔世感，像是与这一切无关。
　　他曾经想过跟他们站在一起。
　　他曾经想过成为他们的一员。
　　本来还差一点，他就可以跟他们站在一起，一起跟他们嘲笑他自己……
　　王鸦不想在这里结束，他不甘心当一个小丑死去，他不甘心做一只鼠，哪怕他成为什么邪恶的东西，张牙舞爪、丑陋至极，只要比别人强大，那他就接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那火焰不是那么灼热了。
　　他变得稍微可以忍受疼痛，因为火焰的温度降下来，到后来甚至从他身上熄灭，他看清了这个燃烧地狱，流淌着岩浆与硫磺，满天的火光淹没着一切，而在那些永不熄灭的火焰中，有丑陋的恶鬼们在被焚烧。
　　他们曾经是人，只不过犯下了深重罪孽，要饱受烈火焚身之苦。
　　他又想起来自己是在坠落……马上就要掉到岩浆的河里了，他终于可以降落了吧？
　　掉到下面之后，他该怎么回到上面去呢？
　　王鸦开始思考……
　　但他马上又发现不对……他这次好像还是没停下来，他眼前又是一黑，他穿过了燃烧地狱的表层，继续往下跌……永无止境。
　　当他觉得周围不再炎热，而是刺骨的严寒时，他有种日了撒旦的感觉。
　　我何德何能！？
　　我他妈是在上帝床上打过胶吗？至于这样对待我吗？把这样的痛苦留给贴吧里那帮每天只会经验+3的大水鬼不行吗？
　　他意识渐渐被冻得不能思考，在将被寒冷淹没前，他最后一个想法是……
　　那种事情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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