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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修)


傍晚时分,朱雀大街上人流渐少,小摊贩们收起各自的家伙什,准备回家。

        “哟,小娘子长得挺俊啊。不如这摊子咱不要了,陪爷唱首小曲儿去,爷给你银子使?”胭脂摊前,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上。

        那摆摊的女孩瞬间白了脸。

        为首那人她认得,是个世家公子,常在街上惹事生非。因为背景大,没人敢去招惹他,无不绕道而行。

        自己今天因为顾客多,收摊晚些,怎么就遇见了这个煞星?

        “小美人,哭丧着脸干嘛?被爷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贵公子轻佻地说道,张开双臂,向前抱去。

        忽的,贵公子只觉得后襟一紧,顿时双脚离地,竟被人拎了起来!

        “丧着脸干嘛,被你爷爷拎起来,是你三生有幸。”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道。

        “……谁……是谁……”

        像小鸡一样被拎起的皇亲张嘴要喊,却被衣襟勒住脖子,只能挤出几个音节。

        他两腿乱蹬,手紧紧攥住前襟,面色通红,已经翻了白眼。

        “王……王爷。”几个跟班认出了眼前人,双腿打颤,哆哆嗦嗦地跪下。

        那男人足有七尺之高,一身玄色的衣服看上去素净,细看却绣着极其繁复的暗纹;他腰间未着玉佩,只有一个不太协调的墨蓝色锦囊,已经有些脱线;只有脚下一双惊云堂麒麟纹苏锦鞋暗暗显示出此人身份高贵。

        他一双剑眉轻轻挑起,眼睛是温良无害的鹿眼,却带着锐利的眼神割向那几个小跟班。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那几人早不复刚才的威风,发着抖,不停磕头求饶。

        吴王萧且随手一甩,手里的人竟然轻飘飘地飞出,重重地砸在那几个跟班身上。几人都被砸地涨红了脸,却死咬着牙不敢叫出来。

        “不想死的赶紧滚。”萧且冷冷道。

        那几人不顾身上疼痛,赶紧背起自家主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且转头,胭脂摊早已空空荡荡。

        刚才那被调戏的姑娘,已经被暗中跟着的暗卫护送回家了。

        萧且有些后悔地揉了揉手腕。

        应该问清楚那个浑小子是谁家的,免得再来找麻烦。

        不过,看样子他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也就罢了。

        太阳快沉到尽头,街道上零零星星有灯笼亮起。

        萧且站在路边,眯着眼往远处看了看。

        来往的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经过他身侧时,无不下意识放轻脚步,似乎怕被他发现。

        萧且轻轻摇了摇头,举步要走。

        忽然一阵晚风吹来,萧且只听得耳边有人低声道:“哟,谁的手帕?”

        他抬眼,见风里裹着一方丝帕,顺手拦下。

        丝帕半旧不新,隐隐有一点檀香味,萧且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对不起,这手帕……”一个有些怯怯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萧且循声低头,一个穿着半旧藕粉襦裙的姑娘,努力调匀气息,抬头与他说话。

        眼前的姑娘大约十五六岁,身量与旁的小娘子差不多,只是他太高,所以才显得对方格外娇小。

        她白皙的皮肤略略泛着潮红,看起来十分着急,一双明亮有神的黑眼睛如同玛瑙一般,正盯着他手中的帕子。

        萧且一时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章尔岚见他不说话,轻声道:“公子?”

        “这帕子是你的?”萧且忙收了心神,问道。

        章尔岚点头,因为身量差距,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萧且的阴影里。她看向萧且的眼神不由带了些怯意。但这帕子,对她太过重要了。

        她咬了咬唇道:“这帕子是我的,可否请公子还给我?”

        萧且看了眼帕子,下意识展开,去看上头的图案。

        这不过是他的小习惯,可那绣得歪歪扭扭的红花绿叶——似乎极其像自己印象中的那方手帕?

        萧且心头大震。

        “公子,请快把帕子还给我。”尔岚有些着急,但是又够不到,声音带着一点紧张。

        萧且回神,这才连忙还了她帕子。

        尔岚拿到了手帕,忙放到了自己的怀里,看了萧且一眼,匆匆行了一礼道谢,便转身离开了。

        萧且看着尔岚那双美丽的黑眸中映着斜阳,似嗔非嗔,不觉有些痴了。

        等到尔岚走远,萧且才幡然醒悟。

        恐怕自己刚才遇到的,就是自己多年心心念念的姑娘!

        自己居然忘记了问她姓名?

        萧且顿时懊恼不已,召出了暗卫。几个黑衣人领命,迅速消失在京城的夜空中。

        尔岚按着怀里那方帕子,快步走远,却忍不住回想起刚才那人。

        他那么高大,让人又觉得危险,又是安心。尔岚甚至没能看清楚他的眉眼,只是隐隐觉得他似乎有些熟悉。

        尔岚摇了摇头,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加快步伐往家走去。

        太阳几乎落尽了,尔岚小跑几步,推开韩国公府后门,钻了进去。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可急死我了!”穿着蓝色衣裤的丫鬟守在门边,一听见响动就跳了起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今天夫人进宫里去了,没事。”尔岚道。

        她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丝线和手帕,“你看这丝线的颜色,跟我手帕上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是呢!”果儿定睛一瞧,也替尔岚高兴。“小姐为这帕子勾丝难过了好几天,能找到一样颜色的丝线真是太好了!”

        “是啊,能找到真是太好了。”尔岚小心翼翼地将丝线和帕子藏回怀里。

        为了找同色同质的丝线,尔岚今日跑了四五条街,才终于找到,甚至还差一点弄掉了这方帕子。

        尔岚有些心有余悸,又不禁想起了那个为她拦住手帕的男子。她抿了抿唇,赶走了这些胡思乱想,低头握紧了手中的丝帕。

        这帕子是她的亲生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手把手教她缝的。当时自己刚学女红,针脚稚嫩,缝得歪七扭八,可娘亲却不在意,一面握着自己的小手一点点教,一面乐呵呵道:“尔岚真是长大了,都能自己绣花了呢。”

        尔岚对娘亲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她还记得那时从娘亲身上传来的淡淡茉莉花香。

        还有在燥热的夏夜,窗外蝉鸣不断,自己想看牛郎织女相会,娘亲就拿着扇子替自己赶蚊虫,到最后,自己睡着了也没见着牛郎织女,还哭了好一阵。娘亲那时候就轻轻搂着自己道:“尔岚羡慕什么牛郎织女呢?我们尔岚,自然能找到比牛郎更好的夫君。”

        尔岚的眼眶有点红了。娘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这件手帕可是自己身上最后一件与娘亲相关的东西了,绝对不能有所闪失。

        尔岚拉着果儿回房,才到门口,却见一个黄衣姑娘不知从哪里搬了一个红木椅坐着,悠闲地吃着葡萄,训斥着眼前跪了一地的留守丫鬟们。

        “尔琦,你找我?”尔岚语气平常道,用眼神示意果儿,让她把人带走。

        “你到哪里去了?”

        尔琦微微起身,上下打量尔岚一圈,见她裙角上沾了尘土,便笃定她是去过外头了,语气里带上了讽刺:“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不在屋里绣花,天天去外面野,成何体统?”

        “书中有云,女子当以清闲贞静为佳。堂堂国公府嫡出小姐,对着长姐的婢女大呼小叫,不修妇德,无视长幼,又是何体统?”尔岚毫不相让,“让开,你挡着我的道了。”

        “你!”尔琦气得两眼通红。

        尔琦原是她庶妹,小时候也不难相处。后来尔岚的亲娘,也就是韩国公夫人死了,章衡就扶了侧室尤氏为正。

        尔琦摇身一变成了正出嫡女,就开始处处为难尔岚。

        “你等等。”尔琦伸手一拦,不让她进。

        “你要如何?”尔岚的耐心都快被她磨光了。她本想尽力降低在家里的存在感,奈何尔琦三天两头要来寻她晦气,又不能真撕破脸,真是麻烦得很。

        “你的绣工好,替我缝个荷包。”尔琦趾高气昂道。

        “不能。”提到此事,尔岚脸色微变,轻轻推开尔琦就要往里走。

        年前,章尤氏以俭省之名,将府里的下人裁去一半。

        开始章衡还不许,后来不知怎的又同意了。章衡、章尤氏和尔琦那儿的下人一个不少,倒是把她还有其他庶出弟妹的下人裁撤了许多。

        下人少就少了,尔岚自小便爱自己动手,可章尤氏竟然把府中许多缝补的活儿也扔给她。

        尔琦手上拿的帕子,便是她绣的。

        嫡母有命,尔岚也不好和她抗争,只好刻意压慢了工期,一条手帕一月才能绣完,还尽力绣得不用心些。

        只是尔岚的绣工毕竟是娘亲手把手教的,就算不用心,也是比绣娘们高出许多。

        尔岚微微眯了眯眼。

        要不是有尔琦她娘的榜样,尔琦也不敢上门叫她绣荷包。

        “你们俩在做什么?”两姐妹僵持之际,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韩国公章衡大步走来。

        他在一两丈外站定,扫过挤在门口的两人,最后把目光停在大女儿尔岚身上,眉头皱起:“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妹妹了?”

        “爹爹!”

        不等尔岚反驳,尔琦便娇声喊道,跑去章衡身边,挽住他胳膊道:“我想着下月太后赐宴,太子殿下也会去。姐姐绣工那么好,绣的鸟兽虫草栩栩如生,便想让她替我绣一个,到时赠与殿下。可是她不肯,还凶我。”

        尔琦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尔岚不禁叹了一口气,这般会逢场作戏,见风使舵,若真是让她得逞嫁给了太子,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不过好在,太子应该是看不上韩国公嫡女的。

        见到爱女如此,章衡眉头紧缩起来:“尔岚,你妹妹要你就给她绣一个又如何?你们可是亲姐妹,一个荷包而已,何必计较。”

        “爹,你知道……”尔岚试图开口辩解,却被尔琦打断了。

        “爹爹,算了吧。长姐时常出府,必定是有要事忙碌,不能让一个小小荷包耽误了正事。”尔琦又一次抢先道。

        章衡听到这话,更是气了。

        “怎么,你时常不在府里?”他韩国公虽不是皇亲国戚,但也是勋贵之家,哪里容得自家女儿这样抛头露面。

        “不曾常常,不过偶尔出去两次。”尔岚道,抿唇看了看章衡旁边的尔琦。

        尔琦趁章衡不注意,冷笑一声,抬头望天。

        “岂有此理!管家,吩咐下去,大小姐禁足一个月,没我的允准,不许出房门。”

        章衡一甩袖,没看尔岚一眼,转身就走。

        “再找个教养嬷嬷来,好好教教她做女儿的规矩。”

        管家应了,立刻叫来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把尔岚请进房门。

        尔岚要辩,章衡却早已走远。

        风中还传来他与尔琦的低语:“琦儿啊,你爱慕太子爹爹知道,但直接送荷包实在有失体统,还是等你娘从太后那儿回来,咱们再从长计议。你放心,爹爹一定……”

        房门关上,那话语也断了。

        “小姐。”果儿点起灯。

        尔岚这间房是西厢的暗室,没有窗,如果把门也关上,便是大白天也要点灯,更别说傍晚了。

        “别点了,本来也没多少月例。省着些用吧,别到时候又让尔琦她娘嫌我奢靡浪费。”尔岚道。

        她将之前买好的丝线从怀里拿出,放进她的针线盒里,“早些睡吧,等明早天一亮,我再修补这方手帕好了。”

        果儿眼眶有些红,应了一声,给尔岚盖好了被子,又小心地将尔岚的衣服叠在一边放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自己家的小姐,怎么说也是正经的国公府大小姐,如今在府上居然处处受气,连尔琦这个原本庶出的妹妹都能骑到头上来。

        怨只怨当初国公夫人去得早,章衡又识人不明,耳根子软,扶了章尤氏为正。章尤氏什么人?又要做表面功夫,又不愿意尔岚真得了什么好处,明里暗里使绊子。若不是尔岚还时常偷偷绣些东西贴补房中用度,恐怕尔岚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无法置办。

        自家的小姐又善良又聪慧,怎么就落到这幅地步了呢?果儿有些愁苦,不禁暗暗抹了抹眼泪。

        只望尔岚真能找到个如意郎君,能将尔岚捧在手心里宠着,把这些年韩国公府亏欠她的一并补回来。果儿暗暗祈祷着,在外间也躺下,准备休息了。

        然而尔岚真的早早睡下,可却没那一觉到天亮的福气。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章尤氏那边就派了婢女过来敲门,叫醒了尔岚。

        “大小姐,夫人那儿传晚膳了,请小姐过去呢。”那婢女说。

        尔岚挥挥手,道了马上过去。

        尔岚掀开被子起身,对拿衣服来的果儿道:“奇了,这非年非节的,尔琦她娘怎么会叫我一同用膳?”

        “会不会二小姐又说了什么,让夫人生气了?”果儿道。

        “应该不会,我都被爹爹禁足了,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尔岚穿好衣裳,“去看看吧,反正也不外乎那点子事。”

        然而还未走进正房的院子,尔琦她娘的贴身侍婢就迎了出来,殷勤地请她小心脚下,一路亲自挡帘,邀她入内。

        尔岚一头雾水。

        这样的待遇,就是尔琦都没有过,今天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在最后一重帘子那儿止了脚步。

        “大小姐,公爷和夫人还等着呢。”那贴身侍婢道,撩起珠帘的手臂一动不动。

        看那架势,她是不去也得去了。

        尔岚定了定心神,提起裙摆,款步而入。

        “爹爹,夫人。”她进屋。

        尔琦也在,三人已经入席,桌上的菜还未动过,看来是专程等着她了。

        “尔岚来啦,就等你了,来快坐下。”韩国公夫人章尤氏道。

        她起身,亲自把尔岚拉到章衡右首坐下。

        章衡皱起眉。

        都说了多少次了,尔岚应该叫章尤氏母亲,却还死咬着不改。若不是今天有大事,他必要斥责一番。

        “爹爹,您禁女儿的足要女儿反思己过,女儿正反思到兴头上呢,怎的又叫我出来了?”尔岚道。

        眼瞧着章衡的脸色黑了下来,她反而笑意更浓。

        “尔岚,你爹也是为了你好。为女子者,清闲贞静是最要紧的,要是在娘家养不好性子,将来嫁了人,免不得要被婆家嫌弃。”章尤氏道。

        “当然了,吴王早已开牙建府,太后又住在宫里,想必不会处处管制。这样想来,你能嫁进吴王府真是天赐良缘。”

        章尤氏刚一开口,尔岚便拎紧头皮,一字一句仔细听着,随时准备回击。

        然而,话音落下许久,尔岚也没开口。

        吴王?

        哪个吴王?

        那个传说中长了一张阎王脸,脾气暴躁,还生吃战俘的吴王殿下萧且???

        “夫人,您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尔岚道。

        “傻孩子,太后今天招我们去,正是为了吴王殿下的婚事。为娘觉着你与吴王殿下很是般配,便跟太后说道了两句。开始太后还不怎么在意,正巧吴王也来了。那么多京中女儿的画像里,他就挑中了你的,还说是下月就要迎娶你过门呢。”

        章尤氏说着今日之事,心里却也含着些疑问。

        按理说吴王是皇叔,高了尔岚整整一辈,他们应是不可能认识的,但今日吴王的表现,却好像知道尔岚。

        而且,章尤氏带去的那张尔岚画像,还是十二岁生辰时尔岚娘亲请画师画的,与如今的尔岚还有几分不同。

        吴王萧且居然就盯住了那一幅画,十分笃定非她不娶了。章尤氏瞧这吴王不像作态,何况太后也点头应允了,就顺手推舟,应了下来。

        章尤氏本吊着一颗心,可现在见尔岚吃惊的样子,便笃定他们不认识了。

        不认识就好。

        能把这碍眼的长女嫁入亲王府,她也算功德圆满,全了好继母的名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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