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来向你道别1

夕拾的故事，是从一夜一夜的哭声开始的，那时我还在处理韶华和雨婷的事，她的呼唤就不停的从深夜里传送过来，只是介于上件事还在进行没有终止，我和黑子暂无暇分身去介入她的事，后来又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赶回去，筋疲力尽的睡了一觉后将此事忘了个干净，直到再次听到她的啜泣，我才惊觉我们可能来得有些晚了。

        她困于过去一段旧梦中不愿醒来，敏感焦虑，自我否定--没有任何一种毁灭比自我毁灭更加猛烈，也没有任何一种质疑比自我质疑更令人焦灼。

        “他把自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夕拾站在我的面前，声音很轻，明明眼睛红肿不堪，嘴角却倔强得上扬：“一直深信不疑的、奉为信仰的东西轰然倒塌在面前，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无法回答她，只能轻轻摇头，见眼泪从她眼角颗颗滚落，唯有沉默以对，洗耳恭听。

        进入她的记忆深处，美好温馨的画面很少，明媚闪亮的片段也不过是些碎片，但这个女人却用这仅有的画面支撑着自欺欺人的幸福感，还找各种理由为对方开脱，后悔自己当初太过激烈锐利伤害了他，和他们仅有的美好回忆。而从头至尾，大多都是她一个人的自述。我难以相信，她的自我否定、焦虑不安和抑郁，竟然只是为了去见那个人最后一面，去向他道别，去把当初没有说出口的话统统告诉他，我起初以为，她是要回去重塑记忆，和他破镜重圆的。

        她的遗恨在于，没有好好说再见，分离的时候与他闹得那样撕心裂肺不可收场，而让记忆以洪水淹没的方式涌来的，是她遇见的另一个人。

        再度情场职场双失意，她感觉那个原本就不完整的虚弱的自己更加支离破碎，被落寞和苍凉的心境包裹着举步维艰，如今的失败和痛苦激起了对往事无限的怀恋，也把那个曾经负她良多的人烘托的深情又美好，让她陷入旧事里反复自责懊悔，开始觉得自始至终，只有那个人真正懂过她爱过她。

        一切的开始，起源于父母三姑六婆给的精神压力，是的，多年前她听到“大龄剩女”这个词的时候是无感的，直到自己如今也被贴上了这样的标签，不但是家里人，甚至是不相干的人都要对她指手画脚，莫名走上前来关心她的感情生活，一旦听到她独身，立马以过来人的经验循循善诱的规劝她：年龄不小了，该找了！做人不能太自私，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父母考虑，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女人过了三十岁就没人要了！到时候就算找到了结婚对象，也是别人挑剩下的，再说年纪大了，也会错过生孩子的黄金年龄……诸如此类，让她禁不住怀疑：女性存在的价值，就是牺牲自我换得别人眼里的圆满人生么？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方式，就是结婚生子么？在人们的考量里，首先看到的是你作为女性这一性别，而忽略了你首先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事实，拥有决定自己人生道路和选择权利而存在的独立个体。

        她想大声冲着这个世界呐喊：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和谁结婚生子的，尽管我也渴望有人陪伴，渴望与人相濡以沫，但是都一一错过了。失恋有什么错？单身有什么错？多次对父母承诺自己会尽快找个人谈恋爱然后结婚，可这样的承诺过去了两年一直无果，直到迎来二十八岁，母亲的诘问和责难就像一把双刃剑，每次母女俩通完电话，彼此都是泪流不止泣不成声，双方都试图说服对方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结果往往两败俱伤。

        当人们劝说一个独立女性早早结婚生子时，就仿佛依靠他人是那样轻而易举，一切都可以坐享其成。

        就在与父母的矛盾愈演愈烈时，陈卓出现了，他的出现让夕拾觉得，也许可以谈一场甜甜的恋爱，顺便给家里一个交代，既然那个人高攀不起，那么找个年轻单纯又条件一般的男生，是不是更合适些？尽管两个人相差七岁，但是她想，上一段感情就是因为自己与对方差距太大，令她自卑回避一直处于被动，以至于错失了那段感情，这次如果她主动一些，多付出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对上一段感情进行修复和弥补？抱着这样的心理，在日积月累的相处和心理暗示下，她终于喜欢上了这个叫陈卓的男生。

        他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不但长得玉树临风，为人也机灵勤快，很讨同事们的喜欢，由于是设计部招聘的新人，她又是设计部的主管，所以不可避免要带带他，他很有眼力见儿性格也细心，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工作，都抢着做，不但俘获了办公室女同事们的芳心，就连男同事们也对他赞不绝口，于是夕拾也越来越喜欢他。工作态度的积极和性格的讨喜，使得三个月的实习期缩短为一个月，他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快速转正加薪，而对他的赞誉，也从他们部门影响到整个公司，传到他们的上级那里，他用一个月转正，再用三个月做到了与她平级。

        在此之前，他会每天早上为她冲一杯最爱的黑咖啡，也会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主动留下来加班帮忙，他会在她经期为她冲一杯红糖水，也会在下雨的时候为她撑伞，他会在下属面前有意无意维护她的威信，也会在上级面前表现对她的认可和欣赏。因为他们巧合的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也经常一起下班，她只注意到了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却同时也忽略了他对别人的周到细致。她只看到了他稚嫩的脸庞和工作经验的单薄，却因此忽略了一个年轻人对事业的狂热与野心，以及对男女之情收放自如的笃定，还有轻慢。

        “我们不是一路人。”当所有领导、同事都以为夕拾为他痴狂的时候，他不加掩饰的嫌恶与尖锐让她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他毫不费力的把自己撇清，带着疏离与轻嘲：“你是不是想多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明明、明明前一刻他们还一起坐的公交，他还有意无意的暗示她：“咱们慢慢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大家彼此还不够了解。”

        明明昨晚，他还对她展开双臂，神采飞扬的调笑：“来，搂一搂，抱一抱！”而昨晚，是他主动要求要和她一起去吃饭喝酒的，回来的路上才有了那样一幕。当她因为他的轻佻瞪了他一眼之后，他才收敛了神色，当时她也只是以为，他喝了酒起了玩闹的心思而已。

        如今这一幕，却逼得她再也无法在这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公司立足，只能仓皇而逃，所有人都以为她爱他爱疯了，即使没能成为他的女朋友，离职也不忘向领导举荐他。可是她却只想笑。

        甚至于在她走出公司的那一刻，有个一直与她合不来的女同事与她擦肩而过时，讥诮着抛出了一句：“寂寞难耐的老阿姨！”

        上一次，她因为感情用事丢了工作，这一次，她再次重蹈覆辙。她活该，她这样盲目愚蠢不长记性，能怪谁？

        狼狈像深秋淋了雨的衣服，裹在身上又湿又冷，脱光了衣不蔽体惹人笑话，加一件又像外表富丽内里破败的房屋，怎么着都是徒劳，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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