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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丝笼(7)


“段雪柳啊段雪柳,妄你费劲心思,到头来还不是又回到了原点?承认吧,你就是个笑话!”

        段雪柳一边写战书一边自我讽刺着,好像这样能让他心情好一些。直到愤愤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才狠狠把笔一摔。这时他朝门外喊道:“来人。”

        老太监应声进来,段雪柳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朕明日就带兵出发。”

        老太监一惊,还想再确认一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家主子啥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也不敢多问,总之,照做就是了。

        而摄政王齐越那边不久前刚也接到段雪柳次日出征的消息,又连夜回来,一见面就直接开骂:“你疯了?你自己要找死我才不拦着你,可是你手下还有千万将士的性命,不是给你这么玩的!清醒一点!”

        段雪柳无所谓地笑笑,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之前一个个连番说朕贪恋美色不理国事,现在朕不要美人了,决意亲自来替你们打江山,怎么还反过来埋怨上朕了呢?”

        齐越握紧了拳头,终是没有挥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劝道:“不要打无准备的仗,你做好功课了吗?你对他们了解又有多少?”

        还没等他讲完,段雪柳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向齐越的目光微敛,嗤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朕在九洲班巡演那些日子都是游山玩水去了吧?”

        闻言,齐越一怔,原来段雪柳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就连自己都在他画好的棋盘中,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有怎样的心思,齐越不得而知,他也没有兴趣去揣摩,反正,这次如果段雪柳死在战场上,自己就可以替代他,坐上那位于权力顶峰的宝座。

        “陛下。”老太监不近不远地隔着薄幕帘唤了他一声,待段雪柳微微侧过头,他接着说:“按照陛下的吩咐都准备好了,陛下早些休息。”

        “知道了,你先退下。”

        老太监行了礼后,轻轻退下了。

        段雪柳又转过头来有些嫌弃地看着齐越道:“听见没,朕要就寝了。你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打算趁朕睡着了来一场谋杀啊?”

        “嘁,谁稀罕。”齐越不屑一笑,拍拍衣服便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段雪柳躺在床上,这晚,他放下了许多心事,一门心思只想着明日即将奔赴的战场,倒是平静下来了,而且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天还没亮,段雪柳便独自一人骑上战马肆意在训练场上奔驰。

        风迎面而来,清凉的空气渐渐褪去了他的睡意,马蹄声踏响在地面上,一圈又一圈,扬起阵阵尘土。

        周围朦胧的雾气随着太阳的升起慢慢退散,远方的号角已经吹响,段雪柳迎着熹微的曙光,策马向着目标的方向奔赴。

        置身于梦中的场景是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那个他梦见了千百次的猩红的修罗战场。

        段雪柳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到发疯,或者是害怕到逃离,可是那些他以为的都没有发生。他巍然立在马背上,就像在戏台上演出着台下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的剧情一样,一招一式都那么理所当然。

        他心里掀不起一丝涟漪,整个人没有任何感觉,既没有征服的快感,也没有对逝者的怜悯,他就像一只配合演出的木偶,只是走程序般在完成着必须完成的任务。

        而这时,他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人——千盈盈。

        段雪柳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该,也不能想她的,于是不管不顾地又上前冲杀,用寒铁和鲜血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最后这场仗他当然是赢了,十几个国邦的合力也敌不过他麾下的铁骑,几十年的恩怨现在一次性全部结算清楚了。四起的硝烟还未散尽,厚厚的城墙上还流淌着浓稠的暗红血液。此时已近黄昏,夕阳低低坠着,也是骇人的殷红,那么近,那么大。乌鸦一只接一只赶来,站在烧焦的树枝上侧目看战士们在清理着战场。

        他一个人骑着马继续往城中走去,他本一身白衣,眼瞳如墨,端坐于马背上,而白衣沾了血,绯红的眼尾却更显得妖冶,就像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鬼。

        “陛下,这城中百姓该如何处置?”

        闻言,段雪柳停下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怎么处置?”

        说着,他抬起手,凝视着指尖血迹,一阵寒意贯彻全身。看了好一会儿,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干净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将手擦了个遍,又举起来对着光检查了一遍,才颇为满意地说:“他们现在既是我们的国民,好生安置便是。”

        待人领命离去后,段雪柳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却又不似在笑。他回头望了一眼,满目苍凉。

        归来时,他身上还是一席纤尘不染的白衣,而眼眸却染了几分绛色。眼前跪满了前来迎接的臣民,鲜花夹道。

        “我还是活着回来了,不好意思啊。”见到齐越的第一句话,他如是说。

        齐越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叹道:“你脸皮那么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夜,段雪柳拎着一壶酒登上了宫殿的高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倚着栏杆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往下一看,顿觉这楼还不够高。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拆了那明月楼?!”他又闷了一大口酒,失神地喊着,然后懒洋洋地躺倒在栏杆上,将壶中余酒朝身上浇了个透。

        “是啊,何必呢?”齐越不知何时竟也跟了上来,手里也拎着一壶酒,走近后蹲下身递给了段雪柳,反问道:“你以前不是说,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喝个烂醉么?”

        段雪柳睁开了眼,眼神混沌朦胧中却又夹杂着清明,也不知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他扭过头,将酒壶往身后的齐越怀里一扔,沉声道:“我没醉。”

        齐越点点头,慢慢起身斜靠在栏杆上,仰头也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我想……”

        “你不想。”还没等段雪柳把话说完,齐越却直接堵住了他。

        “我要把千盈盈找回来。”

        “哼。”听完,齐越将酒壶随手一扔,摔了个稀碎,他问:“弄丢了的人,还找得回来吗?”

        这次,段雪柳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一句话,眼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光亮也黯淡了。“弄丢的人,还能找回来吗?”他问自己。

        齐越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也不再说话。段雪柳却忽然笑了,那样的笑声极冷,冷得瘆人。

        “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怎么会找不回来?怎么能找不回来!”段雪柳疯疯癫癫地笑着从地上爬起来,“对了,我还要,我还要重建明月楼,建一个比以往所有戏楼都更好、更大的明月楼……我还要……”

        “可她死了。”

        段雪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忽然定格住了。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抓起齐越的衣领,紧紧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发颤的声音问:“她?她……”然后他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齐越轻轻推开他,拍了拍衣襟,一字一句地说:“在你征服的那些领地中,就有她的故土。”

        “哈……哈哈哈哈哈……”段雪柳跪坐在地上,仰头笑着,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从那天起,段雪柳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而此期间,朝政依然由齐越代理。

        那晚,段雪柳曾对齐越说:“这皇帝,我不做了。既然你那么喜欢这个位置,那就给你。”

        齐越却摇头,说:“我早就说过,你不死,我是不会坐上这个位置的。”

        段雪柳气笑了,终于忍不住骂道:“你有病吧?”

        齐越淡然笑着点点头道:“彼此彼此。”

        段雪柳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昼夜,而外面也没有人去计算他在里面待了多少日子,终于某一天,他自己打开了那扇门走了出来,手中还有一册书卷。

        齐越接过书卷,笑道:“没想到还有个人样,我还以为会出来个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许久不见阳光,今天的太阳格外刺眼,段雪柳眯了眯眼,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道:“即日起,我亲自督工修建明月楼。”

        齐越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他在别人面前竟也不用“朕”自称了,不过无所谓,大概等他事情了结了,就终于可以乖乖去死了,真是令人期待。

        段雪柳抬头和齐越对视一眼,两人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相视而笑。

        段雪柳才从封闭的房间出来,又疯魔般投入到戏楼的建造中。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劳工也经不起这么高强度的工作都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就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般运作着。

        高楼一天一天在原址上被建造起来,而其中彩绘、壁画皆是他一笔一画亲手描上去的。

        明月楼前依旧开满了梅花,微风起,暗香盈盈。

        他从箱中捧出昔日玉蛾儿穿过的戏装,再扮上昔日旧妆容,在楼顶唱起那一曲没有回音的独角戏。

        一曲毕,他微笑着谢幕,转身饮下曾经悄悄埋在泥中的陈酒,便醉倒在楼下花间,忘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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