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盲流，最初原本字面上的意思，是指某些为摆脱户籍管理，无固定职业和居所，盲目流入到城市谋生的人们，有歧视色彩和历史遗痕。可基本大多数广东沿海本地人，对外来打工者们抱有敌意，认为他们在掠夺资源，在抢他们的饭碗，在扰乱他们正常的生活秩序，都是盲流，都应受到惩罚。

        收容所最初定义为，对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返场所。

        当盲流遇见了收容所，就像水之与江河，秦桧之与赵构，一拍即合。广东这些经济开发区默认了他们本地收容所，就是用以惩戒外地人（他们眼中的盲流），为某些人创收赚钱的功能之后，收容所就成了许多外来打工者们的噩梦。

        我正好就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间，一个人生转换的节点，沦为了它的牺牲品。

        收容所可能有各种规格和布局。我被扔进来的这一家，仓房内分上下两层，空间很大，里面关上100来号人也不显拥挤。

        对于这种绝对陌生的环境，我完全不知所措，搞不清状况。刚进门，几个长得彪悍、面目狰狞的年轻人，叫嚷着、打骂着、驱赶着我们刚进来的几个人上楼，喝令我们面向墙壁，双手抱头蹲下，不准回头看，不准出声，甚至不准有任何动作，否则必定招来来回逡巡的壮汉们一顿暴揍。

        我一脸懵逼，不知这些人又是什么角色，他们正在演的是什么剧情？就算从各种影视作品，比如看守所啊，监狱风云里，也难得一见这样的名场面。

        耳朵还是能听话的，身后发生的事是类似于提审的环节。显然这里不是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提审该有的地方和方式。

        问的问题大约分为几个方面：

        一是：姓名、年龄、来源地和在本地待了多长时间；

        二是：有无工作的情况，跟收容所工作人员的关系，和是否有亲戚朋友来保的可能性；

        三是：身上有没有带东西，他们关心的应该是烟、钱等财物，这个其实本该在进来时要被搜查的，但收容所对这个做的很马虎，他们只是提醒身上如果有东西，先交出来，别藏钱财和危险物品，进到里面绝对藏不住！

        是的，肯定藏不住！接下来的搜身就印证了这一点。面对一群人虎视眈眈，要把你揉碎了、吃干抹净了的状况，你身上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稍有不配合便会招来一顿拳脚。当然这种搜查一般不会有什么收获，最大的功能或许只是让这些人进一步确立在里面的统治地位。

        不错，很快我就悟到，这些人其实也是和我一样的人，是被抓进来的。对于收容所掌管者来说，里面的人都是落入虎囗的羊，是他们的收入来源。其实原本有工作，有亲戚朋友的人，更对他们的胃口，要从这样的人身上拿到更多保释金，将会方便和轻松得多！

        现在正在耀武扬威的这群人，大多数真的就是盲流，进这种地方也是家常便饭，早已吃透了里面的规则，要么就是适应能力超强，能说又能打的人。说到底，其实这里面也是一个江湖，最底层的江湖。

        收容所一天两顿饭，伙食有多烂可想而知。它只能保证维持你饿不死，就是又黑又糙的一碗米饭，加一点烂菜叶。每周有一顿荤食，所谓荤食，其实就是一个寸来长的小干鱼，就这一个烂干鱼，一般也是吃不到的，大哥们会第一时间从你的碗里夹走，你只能干瞪眼。如果你有眼力见，主动贡献给某大哥，可能会在日常相处中少受些干扰。

        干饭时间，相当于在小小的院子里放风。一般15分钟，每隔一天会有一个抢打电话的机会，每当这个时侯，唯一一台电话机前人头攒动，群魔乱舞，没有力气和技巧是真抢不到的，至少我不具备这种能力！然后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可以发电报。我只能选择发电报，发给nec电子陈文文收，相当于是隔空喊话她快来救我！

        仓房内白天，一般每天都有送进来的，也有保出去的。其实无论在里面多有大哥风范的人，谁也不愿在里面多待哪怕一分钟，大家都在为出去努力。所以白天除了新人进来时，要被来一顿下马威之外，仓房内的白天，一般都会相安无事。

        晚上最是考验人的时间！舱头会组织晚会，内容大致都是取悦自身，伤害别人的游戏和节目。有些仓房的舱头是收容所默认，或者直接就是他们安排进来的，这类仓房是带有任务的。在管理者眼中，顶嘴、不听话、甚至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送进来接受教训的人，就会被放进这类仓房。

        人类折腾人的花样有多少，往往你在里面都能见识到。这种封闭环境，你再怎么叫唤和反抗完全无用，甚至就算死了人，也只会等到第二天才做处理。有人夸张的说，当年珠三角收容所里漂荡着无数的冤魂，有此经历的人（包括我）是相信的！音讯不畅的年代，有些人没了，真的就像秋天的落叶消散在风里，消失在泥土中。几年后孙志刚事件的爆发，只能说是到了一个节点、一个契机，用生命的代价埋葬坏法的墓碑上，还有很多人的名字！

        这是多年后细思极恐的回响！当时为了生存，身处其中，我必须用尽全力！

        经历了最初几天的不适应和被暴力对待，当我开始意识到一时间真的出不去，半个月之后很可能还将会被送去樟木头，我开始摸索里面的生存之道。

        我开始尝试着交朋友，尽管这里基本没有自己能看得上的人。从第一天拒绝为座舱大哥按摩，挨了打后，我开始放下身段，强压不适，放出笑脸，找机会接近大哥。夸赞大哥的英姿，向他请教按摩的手法。效果立竿见影，当天的晚会，我再也没有被要求表演节目，没有挨过拳脚，大哥又把睡前按摩的机会施舍给了我。

        夜已深，笙歌静，我背靠坚硬水泥地，瞪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两个小人在肩膀上，脑瓜上互喷。一个说，无耻呀，杨君，生而为人，你做人的底线呢？一个说，没关系！识时务者为俊杰，生而为人，前提是生存，你没有做错！

        是呀，生存！平安生存下来一周后，又一个戏剧性的名场面出现在了我们的仓房。

        这天傍晚时分，进来一伙七八人，这些人虽然不是大块头，但看上去一个个非常精干，目光沉稳凶悍，进来这种地方竟然没有一丝惶恐。

        原本座舱大哥有好多个，加上打手就是十几二十个的群体，从我进仓以来，不见他们怂过。当这伙人进来时，打手们又开始打算重复他们熟练的动作，试图驱赶他们上楼。“唰”一声，这几人几乎同时从衣服下面抽出锃亮的匕首，逼近对方的脖子和脸蛋，警告道：“别找事！”打手们呆若木鸡，一脸惊恐，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入。

        哇，我心里惊呼，这才是真的大哥！那些打手们与之相比，只能算是小混混、小马仔。我不禁有些疑惑，他们竟然敢暗藏凶器进来，到底什么来头？所里工作人员干什么吃的，难道是被默许的，或者他们要来接管这间仓房，把这里改造成有特定功能的地方。

        事实证明，收容所的复杂性，并不是我一个初入社会的人所能揣测得到的。他们进来后，只是聚在房内一隅，并不参与里面任何事情和纠纷。

        直到几天后，我与他们当中一位名叫东北“光头孙”的交上朋友后，我才对他们的身份有了部分了解。

        光头孙此时并不是光头，后来听说他只是喜欢剃光头，大部分都是以光头形象出现。他们这群人最是悠闲，让人不解的是，他们并不着急出去，每天就是吃睡和聊天。

        这天光头孙拿出一副象棋，四处找不到对手。这里面能有多少人精通象棋？我不认为光头孙水平有多高，又因为对这些神秘的人有些畏惧，我一开始并不感头趣。直到他轻松干掉一些菜鸟，叹道，高处不胜寒呐！我终于按捺不住读书以来就一直不愿屈居人下的本性。

        “不如我来试试！”我弱弱的斜坐到光头孙的对面。

        我对自己的棋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在自己曾经的圈子里罕逢敌手，没想到与光头孙交起手来丝毫占不到便宜。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攻击性的打法，敢于弃子，一天下来，我们胜负的局数竟然不相上下！

        光头孙也有点惊讶：“小老弟！不瞒你说，我曾经在我们当地比赛中，拿过业余组冠军。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碰到高手。可以呀！你晚上睡我这边来，咱俩好好聊聊。

        从被抓那天起，开始经历了许多以往想也不曾想的形形色色之人和事，这是全新的圈子，我必须跳出原来固有思维看世界了。说实话，这两天对于这群神秘人，我是颇有好感的。这是些舱头大哥这一大伙人都奈何不了的人物，在这种环境下，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有欺负人的实力，却没有欺负过任何人。对于光头孙示好的召唤，我欣然应允！

        “我已经好久不用真名，你可以叫我光头孙。”光头孙第一次在这里做了自我介绍，虽然仅仅是一个绰号，也足以感染到我。

        “我是杨又君。”

        “哎！有一点我不能理解啊，你看起来白白净净，很书卷气，应该能找到稳定工作吧？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方？”光头孙真心奇怪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我确实有稳定的工作，收入也不错！听说他们抓人就是为了创收，你觉得他们抓我不正常吗？”

        光头孙说：“他们确实是会经常乱抓人，这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被抓的毫无道理可言。但是其实他们还是会分人的，如果本身有工作的，进入他们视线的也只是一些给私营老板打工，工作并不稳定的人。如果是大厂员工，背后往往是一个资本雄厚大集体，与资本为敌，谁都知道既伤人又伤己，很不划算！除非那个人是要被大厂抛弃的人，你应该不是这类人吧？”

        我说：“我不是！我自认为工作很努力，干得算比较出色，现在己是公司技术课独当一面的骨干，做到了一个部门主管。我们大领导还点名表扬了我，怎么可能会是弃子呢？”

        “哦，这样啊！”他陷入沉思，好一会他突然追问道：“哎！你刚才说大领导，有多大？是你的顶头上司吗？”

        “嗯，不不不！不是，是总经理。我的顶头上司是一厂技术课的课长。”

        “哦，课长多大岁数？平时和你怎么相处的？你会威胁到他的位置吗？”光头孙三连追问。

        我突然有点紧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不可能！我就是他做主招进来的，他还是我女朋友的大哥！”

        “女朋友？大哥？是亲哥吗？”

        “不是！是她哥哥的同学，她叫他大哥！”

        “哎呀哈！这关系，就好玩了！让我捋一捋啊，你，是和课长大哥同一部门的潜力股；你女朋友，和你课长以大哥相称，关系不同寻常；课长，可能两方面的需求受到威胁。那么，你老实说，他们有暧昧吗？”

        “什么？你乱联想什么？我女朋友跟他打小就认识，要暧昧还用等到现在！我和我女朋友很甜蜜，关系很稳定！”我急于辩解，内心却一股凉意，或许自己都不愿相信某种可能性。记得曾经某时某刻，我还真有在意过他们单独见面的事。文文说他就是她大哥，可这个大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妹妹认大哥！大哥可不一定认妹妹！”光头孙真是个怪物！哪里疼就往哪里戳！

        “好吧！我有证据能消除你的疑虑，我被抓去联防队，就是张课长专门过来保我的！”

        “保你！那你为什么进到了这里？”

        “因为……因为……他们说我涉嫌□□！”

        “□□？你嫖了吗？你不是去租房被抓的吗？具体过程怎样，你给我详细讲讲吧！”

        再一次过一遍那经历，讲着讲着，我心里都开始发冷！如果以光头孙所说的角度去想，结构竟然出奇完整！

        “怎么可能？他要是害我，为什么又来保我呢？”我抓起最后一根稻草。

        “他真是来保你的就好了，至少能保住你一颗童心的善良认知。”

        我抬头望天花板，白色粉底刷的天花板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黑的、黄的、绿的，斑驳流离！

        “文文！文文！你怎么还不来看我？我发的电报你收到了吗？你要看清楚一点你的所谓好大哥啊！”我低声呢喃。

        光头孙拍着我肩膀和后背，安慰道：“别想这些了，你现在最重要是想办法出去，不然在她那里的信息，永远是一边倒！”

        我心灰意冷：“算了，怎么出去！再有几天就要被送去樟木头，还不知道去哪里会经历什么？几个月之后可能还要遣返回老家，也许明天她就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光头孙握住我冰凉的手：“你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事都会有一个扣可以解开的，只要是利益相关，就必定可以用利益来应对！你放心，你孙哥能出去，你就能出去！”

        是啊，上邪！那手上传过来的温暖和温暖的话语，让我一阵心安！半个多小时的聊天，耗光了我全身的能量。进来后第一次，我睡了一个囫囵觉，中间不曾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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