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入夜的傅呈街，繁华糜烂，路边反射着club顶灯的小水洼都像镀了层金。酒吧的超大功率音响威力十足，站在街边也感受得到音浪。
然而其间最有名的俱乐部hawaii顶楼的台球厅，却清净得像个世外桃源。
舒缓的交响乐下，只能听到台球撞杆与落袋的轻微噪音。
白球擦过目标红球，堪堪停下，确认失误后，郑傅呈懊恼地啧了一声：“娘的，今天运气真差！”
看到对面正给杆头擦巧克粉的季宗明一脸淡定的表情，他就更郁闷，干脆坐到一旁喝起水来。
果不其然，1分，3分，1分，6分……季宗明一杆几乎清掉了半个台面，期间毫无停歇思考，一气呵成。
“咚。”
黑球落袋，郑傅呈这下连水都顾不上喝了，站起来急眼道：“靠，你不会要一杆绝杀我吧？”
季宗明架起长杆，从容道：“谁知道呢。”
“不是，你真的去当了四年大头兵吧？你们部队没有台球厅吧？怎么这技术不退反进？比你当初入伍前还离谱啊？”
架好角度，季宗明目光如炬，利落出杆——再次得分。
眼看桌上只剩个位数的台球了，郑傅呈急得恨不能上场捣乱，身边朋友哈哈笑着把他拦下来，“怎么还输不起了？郑三儿，你这技术退步也忒厉害了点，是不是成天在女人床上赖着，出毛病了？这手咋连杆子都拿不稳了。”
说着贼笑着朝他腰上摸去，郑傅呈就躲。
几人闹作一团。
更显得季宗明静如秋水，给杆头上着巧克粉，身形板正，站得比球杆还直。
郑傅呈闹够了，嘴上仍不饶人：“在女人床上赖着怎么了？我们季大少爷不日还将大婚呢，到时候我看他拿不拿得稳球杆……”
身边人却呲他一声，紧着使眼色。
郑傅呈：“怎么，我说错了？”
朋友气急败坏：“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宗明正瞄着棕色球，闻言瞥了郑傅呈一眼，没说话，但手头力道透着狠劲儿，白球完成目标，将粽球送入球袋以后，撞了整整四库才停下。
郑傅呈大为纳罕：“不是么？我家都收着请柬了，和霍家那个小儿子，霍初鸿嘛。我还见过那小子呢，和我是校友，啧啧，典型的明艳大美人啊，老季有福了……”
“错了。”季宗明开口。
“哈？”
“是霍家的长子，霍初宵。”说话同时，他推出最后一杆，伴随着所有彩球尽皆落袋，季宗明直起身子，不耐烦道，“清台。我赢了。”
按照开局前的约定，输家请客。于是赢家输家，外加唯一有空的朋友去了附近一家有名的火锅店，经理亲自带进单间。
郑傅呈一边肉痛这几个孙子点的特级和牛，一边提起之前的话题。
“霍初宵？草，你没开玩笑吧。就是霍家有名的废物老大？”
坐他身边的喻桢皱着眉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吃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季宗明一声冷笑：“是啊，私生子配废物老大，多合适。”
他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季宗明他妈没名分这事儿心里都清楚，但是兄弟情谊在，没人真的放在心上。可季家显然不会这么想，能容下季宗明已经是让步了，再给他谋一桩好婚事？痴人说梦。
商业联姻，这四个字一出，在座的心里都明白。
喻桢忍不住道：“婚姻大事，被你说得轻飘飘。”
季宗明不以为意：“我对婚姻一直这个态度。更何况商业联姻，和谈生意没差别，以后随便找个理由好聚好散就得了。”
正痛快吃肉喝酒的郑傅呈闻言，突然老神在在道：“那你是不了解这个废物老大。霍初宵嘛，圈里人都知道，霍家出了名的孝子贤孙，为了他爸一句好话，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忍。”
就连向来稳重的喻桢也点头：“这人为了家族什么都干得出来。以后你要是碰上真心喜欢的人，想要离婚，他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恐怕不会轻易放手。”
“而且不如霍初鸿漂亮，”郑傅呈轻浮道，“也不如霍初鸿招人喜欢，成天闷沉沉的。”
相貌么……季宗明回忆起之前见面的那次，他确实看不上霍初宵沉闷阴郁的气质，但单论五官，虽然称不上明艳，却相当俊秀，离近时，会发现眼睛像小鹿一般澄澈警惕。
至少还算顺眼。
不过关于“为了家族什么都干得出来”这部分，倒让他感到意外。
季宗明终于皱起眉头，“他原来是这种人？”
郑傅呈幸灾乐祸：“你啊，掉火坑里咯。”
霍初宵搬出独立办公室的第二天，霍初鸿便堂而皇之地来公司报了到。
介绍环节结束，霍初鸿就变戏法似的搬出一箱零食，说要带给办公室的哥哥姐姐们吃，分发的功夫就和所有人都混了个脸熟，还有几个向来好热闹的年轻员工围着他聊得热络。
原本自认这热闹与自己无关的霍初宵静静待在角落，他今天早上没有再执着于那些用来讨父亲欢心的工作，而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自己母校的网站，并顺利在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中翻到了自己的画。
他仿佛还能回忆起曾经的每一天，却只觉得恍如隔世……
正托腮发着呆，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哥。”
霍初鸿以及他身后跟着的那一小撮人正朝自己移动过来，霍初宵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关掉网站，可鼠标在“x”符号上停留了两秒，又挪开了。
“初鸿。”他回应。
虽然从小活在弟弟的阴影下，但霍初鸿对他不算差，他就算恨，也没法坦然地恨到这个人身上，而恨的理由也不应当只是对方比自己更优秀。
霍初鸿粲然一笑，一股脑把一堆零食塞到他怀里。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甜食，这几样都是超甜的口味~”
霍初宵猝不及防，傻愣愣地维持着接住零食的姿势，还没想好说什么，只能迟疑道：“哦……谢谢。”
“和我客气什么。”
霍初鸿又是一笑。
可他身后的人却神色各异，看霍初宵的眼神满是揶揄，像是在说：瞧瞧人家，多会做人。
霍初宵想起昨晚的梦，心下道：以后不要再去留意这些人的鸡掰眼神好了，真没趣儿。
不仅没趣儿，而且碍眼得很。
霍初鸿却不肯走，还想找个由头在他这个哥哥的工位前多待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可惜霍初宵活得像是正在进行断舍离，办公桌上除了必要电子产品外连一根多余的笔都找不见。
他眼神瞄到占地面积最大的电脑，眼前一亮，忙凑上前去。
“哥，你在看什么呢？”
霍初宵：“画。我正摸鱼呢。”
霍初鸿面露担忧：“可别让爸爸看见，你知道他最不喜欢你搞这些……”
真是烦人的一套说辞。
若是换作以前，他恐怕会听话地关掉网站，并低声感谢弟弟的提醒。
但不是说好的要只讨自己欢心么？霍初宵，你要开始这么做了呀。他在心里小声说。
如果是真实的自己……完全遵从本心的自己，会怎么说呢？
霍初宵朝弟弟莞尔，温声道：“是啊，那么我现在要开始工作，可以走开么？这么多人围着我的电脑是要做什么？”
霍初鸿一愣，但霍初宵没有再上心他的表情变化，直接转回电脑椅，泰然自若地点开了一份文件。
只听身后传来稍显尴尬的声音：“啊，抱歉抱歉。”
跟在霍初鸿身后的几个员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不妥，作鸟兽散。
但回了工位，有个人忍不住和身边人道：“你有没觉得……刚刚他和平时不大一样了？”
对方却面露不解，迟钝道：“有么？”
与此同时，霍初宵正沉浸在一种紧张的愉悦之中。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他没有再虐待自己的肠胃，而是决定正点吃午饭。刚给电脑锁屏，他就又听到弟弟的声音传来。
“哥，一起去吃饭吧，我还不太清楚公司食堂的位置呢。”
“顺着这条走廊，再左拐就到了。看到标识了么？挺明显的。”霍初宵一边领着路，一边耐心地为弟弟介绍。
“不过……总监不是应当先带你转一圈公司的么？难道他忘记带你来食堂了？”
霍初鸿冲他俏皮地眨眨眼，“没有啦，其实是我想和哥一起吃饭，使的一点小花招。”
霍初宵失笑：“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
两人在自助餐区各自盛好饭菜，找了张双人桌坐下。
“哥，其实我还有点事想求你……”霍初鸿朝他探了探身子，神秘地说，“爸爸刚刚交给我一份数据，让我用下午的时间给出分析报告，但我有好几个地方都不太懂，所以想求哥帮帮忙。”
霍初宵原本想说我一个学画画的脑子，搞数据也是一团糟，来公司这么久，每次给父亲交上去的数据分析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婉拒的话在嘴边绕个圈，又咽回去。
“好啊，”他说，“你把数据发我，我到时候直接给你做一份完整的分析出来，你直接交给父亲就行。不过只有这一次哦。”
霍初鸿夸张地合适双掌，大呼“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可霍初宵不再像曾经一样强迫自己给予反应，而是闷头吃饭，不管其他。
饭毕，他回去依言用了一下午时间帮弟弟把文件写了出来，并眼看着霍初鸿把它带去了父亲的办公室交差。
霍初宵于是开始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听到总裁办那边传来动静。
只见父亲居然拍着弟弟的肩膀送出来，嘴里还说着什么“继续努力”之类褒奖的话语。
霍初宵心凉了半截。
等父亲关门回去，而霍初鸿一脸兴奋地朝自己走来，还竖起大拇指，霍初宵几乎是噌地站起来，走过去问他：“如何？”
“从头夸到尾，夸了我十多分钟嘞！哥，你真厉害呀。”
霍初宵却完全不在意父亲夸了他五分钟还是十五分钟，而是揪住重点问道：“你给他的是我帮你写的那份么？”
霍初鸿有些纳罕，把文件递给他：“是啊，我一个字都没敢改动，怕出错。”
霍初宵看着那份每一个字都是自己键盘打下的文件，另一半的心也凉了。
居然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明明是同一份文件，明明是同一个人写的。
霍初鸿能收获父亲的称赞，而自己……哈，自己被骂了一年的废物。
霍初宵有些痛苦地闭上眼。
再一次确认后，他终于能狠下心了。
霍初鸿看着他，有些莫名：“哥，怎么了？”
霍初宵却对他微笑：“没什么，谢谢了。”
说罢，他径直朝总裁办走去。
敲开父亲办公室的大门，在被对方劈头盖脸骂一顿“谁让你随便闯进来”之前，霍初宵面带微笑，坦然道：
“我是来辞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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