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道观
李诀带着朝云来到了城外的三清观之中。
三清观里的真人多有仙风道骨,无论来客是贵是贱,全凭缘分招待。
不知从哪一年起,东京城中的妇人之间流传起一件事,说是在三清观求子十分灵验,一求一个准,故而这清净之地忽而涌入了不少人烟,每日都有城中人前来求子。
毕竟妇人们不能轻易去往山东的昭真祠拜送子娘娘求子,便来这三清观,虽说灵验次了一些,但总比不来得好。
这里靠着个小山,山边有流水,流水处修了亭子。
常有人来此饮酒作乐,浮生偷闲,真人们从不管束,任由来客在山里游荡。曾有人开过玩笑,说就算是有人在山后厢房里放一把火,道长们也不会眨眨眼睛。或许还会趁火没烧着后山,去那里采点草药扔进火里,真丹便是这样练出来的。
朝云鲜少来到这里,其实李诀亦然。
路上遇到了些许身着法袍的真人,朝云眨眨眼,盯着他们看。
李诀问:“这几日在你院子里,可想明白了?”
朝云反问:“爹爹让我想明白什么?”
李诀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朝云便闭上了嘴巴,只仰头看着道观中处处飘出的香烟。
李诀摇摇头,知道小女儿性子倔,要让她立刻想明白也是件难事。好在他为她安排的事还算妥当,等今日事罢,余事也可以再慢慢捉摸。
道观里不仅有许多真人,也有许多童子。
朝云曾见过的孩子,多数是吵嚷着,尖着嗓子到处乱跑,撞到了人自己还哭。可在这里见到的许多童子却是安安静静,拿着拂尘跟在师父们身后。
师父一个眼神,小童子们便知道要做些什么。不仅乖巧,更可见伶俐。
“呠!”
朝云刚觉得童子们伶俐,下一瞬,便有人撞在了她身上。痛倒是不痛,只是被吓了一跳。头上的帷帽也被撞掉了。
李诀登时往朝云那里迈了一小步,无论如何,护佑女儿都是他欲为、该为之事。不过看清撞在朝云身上的是一个才四五岁的小道童,他便放下心来。
方才看着一团东西跑过来,还以为是什么野狗,万一咬了朝云可不好。
小道童揉揉脑袋挪开,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一位小娘子。
道童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说话时,脸鼓鼓的,脸颊上的肉软嫩,看得朝云想捏一把。
李诀前后看看,没再看到周围有什么真人。这么小的道童,通常都要跟着一位师父走的,哪有自己一个人抱着比人还高的拂尘,在道馆里冲撞人的事。
朝云弯下腰问道:“小道长,你拿着拂尘去做什么?”
道童捡起了拂尘,拍拍干净,道:“师父要我送这个给师祖。”
“这个这么大,你拿得动?”
“拿得动,拿得动。”道童道。
嘴里说着拿得动,可朝云低头看见的,却是他的一双胳膊都在发抖。
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人的香火,不会短缺了银两。真人的拂尘都做工精湛,柄上多雕有纹路,也有多镶嵌金银的。何况这小童子手里拿的拂尘又大极了,想必是重的。
朝云说道“要不要我帮你拿”,小道童则摇摇头:“小娘子不能帮我,师父说了,送拂尘便是我的修行。修行不够,成不了真人的。”
朝云笑了。
这么小的孩童,竟然说这些话也能成套成套得来。想来真是在这种福山秀水之地生长久了,智慧也长得比外头的孩子们快。
她摸摸小道童的头,笑道:“那便快去吧。”
李诀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知无。”
年迈的声音在三人身边响起。
朝云又吓了一跳,明明方才身边还没人的,怎么突然凭空出现个长髯雪白的老者。
又见那道童朝老者行了礼,恭敬道:“知无见过师祖。”
老者问道:“方才你冲撞了这位娘子,可与娘子赔罪了?”
朝云怕小道童被老者责怪,替他说道:“他无心撞上的,并无大碍。”
然小道童还是低下了头,像是在向老者认错认罚。
“娘子既不怪你,你该向娘子说什么?”老者又向道童说道。
道童深深一拜:“多谢娘子恕罪。”
朝云深感这位老者在道门之中规矩森严。她原本还以为这些清风隐乐的道长都讲求无为逍遥,原来也会如学塾之教授一般教导小童。
老道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了朝云和李诀。
方才听了朝云与师孙说的几句话,老道对朝云有了些许好奇。
从一人的声音之中,他能听出此人的性情。朝云心性非同寻常,竟有将星之音。
本不该多事的,实在是今日清闲,老道也多费费眼力,再看他们父女几眼。
李诀的面相倒是一清二楚,是个官运亨通之人,官拜宰相只是时日之功。将来著传立碑,也会被后人视作一代名臣。
老道对这样人物并无兴趣,一眼也就过去,又扫了一眼朝云。
一眼过后,心有所动。他拿起小童手中的拂尘,朝着手臂上一搭。一句话欲说,可又觉得难以出口。
倒是小童子悄悄瞄他一眼,被他看见了。
师孙身有灵气,眼眸也是亮亮的。朝云和李诀都是第一回见老道,不知老道此时的默然是什么意思。
可师孙日日要见到师祖,光是一个眼色,就知道这是师祖有话要说了。
小道童的目光之中,也有些许疑惑。
老道忽然轻隐地笑了,对朝云讲:“居士心地纯善,只是此地凶恶,居士不宜久留。”
说完此话,老道一甩拂尘便走了,只留下错愕的朝云和李诀。
小道童看了看走得像神仙般轻快的师祖,又转头看了看愣住的小娘子,悄声说:“娘子,师祖说的都是真的。”
说罢,这小童子也撒开腿跑向了师祖,跟到了师祖身后。
朝云问李诀:“爹爹认识方才那道长吗?”
李诀皱眉道:“不曾见过。”
“好生奇怪,难不成不是这里的真人?头一回见道士说自家道观凶恶的。”
朝云撇撇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倒是方才那小道童,说话伶俐,长得也可人。
李诀倒是频频回头,看向那位道长。
此地凶恶,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道长知道,他今日在后山做了点安排?
不过那安排,全都是为了朝云好,又怎么会凶恶呢?
这老道,是在胡说,还是真能看破什么?
朝云拍了拍帷帽上沾的灰,再度戴上,遮住了面容。
到了后山,李诀借口要去看看水边亭子上刻的诗文,将朝云带到了亭子之中。
亭前的确有块古碑,相传是晋时传下来的,字迹飘逸,只是落款不明,多有来此临摹之人。
李诀并没有带纸笔,只是光凭一双眼睛看着。朝云只是瞥了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李诀侧个头,告诉朝云:“你那手字,若是能练成这样,爹爹便满意了。”
朝云并不说话,只是站在李诀身后。帷帽把她的目光遮得昏暗,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碑上的字。只是字总就是字,都是横竖撇捺,朝云想着,能有什么大不同。
她沉默,便是不大服气。
李诀笑了,叫她摘了帷帽,自己上前来看看。
朝云的帷帽才戴上去,又要摘下,实在也是心烦。只是爹爹发了话,她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违拗尊长,于是也随手将它扯了下来,抓在手里,弯腰伏身到了碑前。
“看出什么门路了么?”李诀问她。
朝云腹诽:便是看出了门路,光这样看,又不能立马就学会了。那么看不看得出门路又有什么差别。
但嘴上还要应付一句:“女儿笨拙,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诀忍不住笑了。
要她来看石碑本是个借口,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吧。他把样子装过了,也好说正事:“行了,既然看不出来就不必再看了。去亭子里坐着吧,走了一段山路,当心回去腿疼。爹爹再看一会儿。”
朝云又在腹诽:走这样一点路就会腿疼,爹爹当我是耄耋老人么。
但也着实懒得再看这种莫名的碑文,看得眼睛酸痛。她低着头回到亭子里,坐在亭中的石墩上,等李诀看完。
流水潺潺,这亭子的位置不错,前山又是座道观。东京不少词人偏爱此地,常常出游来此作词。
朝云也看着流过的溪水,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好写的。
花落与流水,文绉绉的,写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些。词藻拼来拼去,再弄壶酒,请几个名妓来唱一唱,就自称是什么词仙,当真叫她不屑。
她盯着流水发呆,嘴巴也抿起来。
这东京文风,什么时候能改一改,那便好了。
盯着流水久了,朝云忽而觉得有道目光粘在了她的身上。那道目光有些闪躲,她抬起眼,越过溪流,看向了对岸。
那里站着一位郎君。
是个衣着素朴的少年郎,目光如流水般洁净。生得文气,朝云一看到他,就知他一定很会读书。
少年郎看到朝云抬眸,整个人像是怔住了一般,楞楞地,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朝云奇怪道:那人看我做什么?
她微微蹙眉。
李诀站在碑前,扭头看着亭中的女儿。
女儿应该看见了对面那郑家二郎吧?
看女儿一动不动的样子,李诀心想:这郑二郎虽不着华衣,可他那秀丽文雅之气难以掩盖。女儿这样久久看向他,兴许也是喜欢的?
殊不知朝云所想,却是在叹:这大好儿郎,不强健躯体护卫国土,整日里作这种书生打扮,看着一拳都能打出血来。东京城人人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学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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