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凤宁
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
张翠山夫妇换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壁,风采不减当年。
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
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对无忌十分喜爱,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怕其实待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怕问东问西。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甚么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
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见码头旁有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颈中盘了一条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那条黑蛇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
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看。
无忌当即从跳板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了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甚么东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
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甚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低微,但俞莲舟和张翠山已然听见。两人虽在舱中,相隔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同时奔到船头,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说着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皮肉。
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急怒攻心,便欲发射银针。
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名叫“漆黑垦”,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上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皮白肉,这一口咬了下去,无忌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那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想干甚么?”
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锚开船,离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说话。”俞莲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跃上岸去,明知船一离岸,救人更加不易,但无忌在他挟制之下,只得先答应了再说,便握住锚链,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来斤的铁锚应手而起,从水中飞了上来。
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抖,铁链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实所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五六丈远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丈余。
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没的污了俞二侠尊耳。”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五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等卑污行径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史火龙是条铁挣挣的好汉子,江湖上大大有名,这事可真奇了。
就在这时,众人只听岸上骚动的人群里不知名处突然飘出一个声音:“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么?”那老丐“咦”的一声,那声音明明听着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低弱,但是仿佛就在你耳边响起,让你听的一清二楚,可他身边几丈之内却是空无一人的,这般功力让他心下暗自吃惊,只是敌人连方位他都辨不清,只能手中更加发力按住无忌。他还未回答,只听那声音又道:“你只要伤了这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拿去喂鱼!”
那老丐吃了一惊,说道:“阁下是谁,既认出我是巫山帮的人,何不出来相见?”
那声音没有答他,只是冷冷一哼“你放是不放?”,虽然那人声音冰冷,让人听出情绪来,却毫不掩饰语气中越发浓烈的杀气和不耐。
贺老三听那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可对方并不现身,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孩子,若就如此放人又心有不甘,遂决定冒险一搏道“在下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前来恭迎张小公子的,阁下是否也是为了谢逊而来,请出来相见!”
船上的殷素素此时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好大的胆子!竟惹到天鹰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我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自当亲自登门赔罪。”殷素素道:“要我说甚么话?”
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赋谢逊的下落,敝帮合帮上下,尽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谢逊已死,怎么昆仑派那位西华子道长没跟你们说吗?”贺老三道:“谢逊当真死了吗?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不如劳烦张五侠、张夫人带个凭证来,也好证实此事,我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有了真凭实据,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
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下一阵激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而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
就在此时只听“咻”“咻”两声极其细微的空气摩擦声音,随后贺老三惨叫一声,松开了无忌和那捏着毒蛇的手,眼见那蛇没了压制张口就要咬上无忌,又是嗤的一声响,银光闪过,激射过去,将“漆黑星”毒蛇的蛇头斩落,连贺老三一只手一同穿透狠狠钉在了地上,竟是一把匕首,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顷刻间尘埃落定。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好似凭空出现拦腰抱住刚才一翻变故差点落水的张无忌,那人在水面轻盈的一踏,又旋身落回码头,身姿飘逸如仙,轻功卓越,非同凡响,俞莲舟等在船上遥望这一变故连忙跟着运起轻功直奔岸边。
那人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深色披风,脸上也蒙着面巾,让人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辨出身段似是个女子,她落地之后轻轻放开手中无忌,两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孩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簇拥到她身边,显得极其兴奋又欢喜。
张无忌受到刚才一番惊吓,抬头看到殷素素一到岸上就奔了过去扑进了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多谢这位女侠救我儿一命!”张翠山也十分后怕,见无忌脱险才松了一口气,上前就抱拳道谢,再抬头看到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不禁吃了一惊,脱口叫道“你,你不是……”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贺老三的惨叫声打断,众人视线集中过去那贺老三神色极其痛苦的伸出那只没有被匕首钉住的手在脖颈、胸口处不断抓挠着,而他似浑然不觉似得已经给皮肤抓出了道道血痕也不停手,惨叫声不断。众人看贺老三的惨状不禁骇然,显然刚才不知道她打中贺老三的暗器上淬了剧毒的,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一份忌惮。
她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丸药来伸手甚是粗暴的捏住贺老三下颚,把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手掌一震又强迫他吞了下去,不多时,贺老三的惨叫便止住了,一脸委顿的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她又拔出那把匕首,收回鞘中,手一翻,匕首不知道被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尊驾究竟是何人?!”此时贺老三心中惊惧异常,原本行了这险招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小小巫山帮又怎惹得起武当派和天鹰教?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谁知殷素素夫妻儿子被要挟之下竟也一口咬定谢逊已死,莫不是这是真的?如今又杀出来这人,不知道和武当还是天鹰教有什么渊源,一招就废了他,委实可怕。
众人只听她缓缓开口说道“我姐姐说,谢逊已死,你听不懂人话吗?”
姐姐,殷素素是她姐姐,那她莫不是!!!贺老三一时间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瞪着她缓缓揭开面纱,不会错,他曾在武当山上那一次远远见过她一面,不会错的!竟然是她?!!!贺老三在心中疯狂哀呼我命休矣,没想到今日竟然犯在这个人手中,她怎么会到此地,难道是为了迎接殷素素???
“凤……凤宁……”还没等贺老三呼出那人姓名,武当这边,张松溪不敢置信的声音似倒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紧张和几分期待,轻轻叫出了深埋在内心的那个名字。
她动作一顿,然后似没听见一样,踢了一脚贺老三缓缓说道“谢逊已死,若还有谁不信,大可自行出海查看,但若谁再来骚扰她们一家……”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薄凉如刀锋一样刺骨锋利,她缓缓的说“麦鲸,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说完又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冰冷的眼眸中暗含着锋利的警告之意,对殷素素一家不怀好意的不仅是一个巫山帮,更有许许多多其他各路势力,她第一次出手便如此狠厉分明是带着震慑之意。
贺老三被这一番恫吓所受惊吓不亚于张无忌,下意识就忙不迭的点头,然后听她说“滚”这个字的时候,如蒙大赦一般连滚带爬的抱着还在流血的手就跑了。
她再度转过身来,众人终于看清她的眉目,依然是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八年的时间,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可是她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比起八年前的青涩,她显得更成熟了,花信之年的女子面容端的是艳色无边,只是她脸上的冰霜似乎比八年之前更甚,她一双眼睛更加的淡漠无波,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疲惫厌倦的情绪在其中,仿佛这世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让她生出一丝一毫的关心来,就像桃李芳菲瞬间被冷风一吹凝固住,永远保持在那盛放的状态,却再无生机。
她身边围着两个孩子,其中女孩子显得更活泼些,跑过来一把抱住凤宁的腰,欢快的叫着“娘亲好厉害”,她手里还拿着将要化掉的糖画,然后回头冲张无忌笑了笑,叫了声表哥,尚年幼的小脸已经有了几分美人胚子的意思,那男孩子则显得十分沉稳,眉目间已经初见英俊疏朗的端倪,他恭敬的叫了声“娘亲”,然后转身和张翠山夫妇见礼道“姨夫、姨母、表哥”。
殷素素看着她愣了好久似乎才找回语言,惊奇的说“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比殷素素更为惊讶的则是武当众人,张松溪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双目难掩激动,浑身都有些微微的颤抖,反观凤宁,则是反应相当淡漠,她向他们走了两步,微微福了福身,道了声“二哥,三哥,四哥。”她的声音也平静的如一潭死水一样,一开口仿佛漫天雪花便要寂寂飘落,空旷又静默,众人面面相觑,多年未见她竟变成这样。
眼见码头人来人往,刚才又发生了这事端,俞莲舟率先招呼了大家此地不宜久留上船上说吧,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凤宁的身上,好在她并没有拒绝,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大家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随着他们的离开,码头上也慢慢的回复了平静。
她虽然上了船,却始终一言不发,一个人坐在船头望着江水,浓重的孤独感笼罩着她,强烈的让人有一种完全无法靠近的感觉,无论是俞岱岩,张松溪,或者殷素素与她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似乎完全与世隔绝了。
俞岱岩是他正经结拜的兄长,他的脾气刚烈,也表现的最为焦急,他和她说话,十问九不答,仅有的回答也只是诸如“嗯”之类的语气词,俞岱岩心里着急,想问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如今这般性情大变,她都沉默不语,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他几乎暴跳如雷,却毫无办法。
和她相对的,她的两个孩子倒是和其他人相处的挺不错的,此时他们正和无忌在一块儿玩,三个小孩子在船头疯疯闹闹一下午玩的好不愉快。
杨疏寒、杨疏雨长在海岛一年到头也仅有虽凤宁要到陆地上来采买的时候才来个一两次,每次回来就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几天前送走了张翠山一家,凤宁突然说要带他们到陆上,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并没有买些东西便要回去了,凤宁带他们竟然往内陆去,一路上见闻都十分新鲜让他们二人甚是兴奋。
小孩子的欢笑声就反衬的凤宁格外孤僻冷清,殷素素自觉承担了照顾三个孩子的责任,唤了玩疯了的三个人回去洗漱睡觉,那两小只看了看凤宁,见她并不反对,便乖乖和殷素素一起进去了,如此一来,甲板上只剩下了她的身影,她独坐船头,望着一轮明月映在江水中清凌凌的影子出神,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第一天便如此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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