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乌甲尘落尽,云北无王庭
此刻,震云大泽的湖水慢慢地向上溢。
浪涌潮退间,原本灰白的沙砾滩石变成了潮湿的深褐色,乞颜塔里台已经退到了湖边,冰凉的湖水湿透了他的战靴,湿寒让他的双脚有些轻微的发麻。
云州军的逐步推进,让不足万人的北狄残部已经无路可退,在十几次的突围中,背水一战的士气早已消磨殆尽,惊恐无助的神情呈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此时此刻,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是困兽,只是一群待宰的牛羊,在密如雨丝的弩箭下,死亡会轻易地降临在自己的身上,生命脆弱得如同浅滩处的薄冰,一触即破。
乞颜塔里台试图和谈,虽然知道当下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谈判的资格,但他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因此,他提出撤离幽都,退回草原,永不犯境的承诺。
然而,他没有得到对方任何的只言片语,只有和谈使者的人头被扔了回来。
望着布满岸滩的尸体,乞颜塔里台绝望了,想做一次最后的冲击。
然而,在这三个昼夜里,刺骨的寒风将早已疲乏至极的身体吹得肢体僵硬。
在这三个昼夜里,每一个人只有冰寒的湖水充斥在腹中,并将仅剩的一丝气力凝结成了无法释放的冰。
在这三个昼夜里,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从未干过的甲胄衣衫夺走了身体中最后的一点温暖。
无力再战啦!
乞颜塔里台如此想着,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长刀,长刀撞击在滩石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或许,生命会很长,也会很短。
当乞颜塔里台辅助父亲征服博日格德草原,以及追杀那些不愿降服的部落时,当乞颜塔里台攻下幽都城,屠尽城中的守军和青壮男子时,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将会很长。
因为,他在未来要去征服更多的领土,更多的人也需要他去降服,自己将会是万王之王,最无上的天之汗。
所以,自己未来的岁月必将是漫长的。
但是,当松开手中长刀的这一刻,乞颜塔里台又觉得自己的生命很短,短到自己出了幽都城,不过月余的时间就要命丧于此,短到下一次风起箭至,自己就会成为这云泽湖中青鱼的饵料。
这一刻,那些曾经的宏图远志,终将变为愚不可及的笑话。
当最后的一把兵刃落地,心如死灰的北狄残军迎来了云州乌甲军的铁蹄。
战马的铁蹄与锋利的朔刀齐舞,往复地收割着这群曾经驰骋疆场,无人可敌的北狄士卒,而每一名北狄士卒的神情几近呆滞,没有一丝的反抗,似若木桩般站立着,任凭刀锋劈过。
眼前的这一幕,乞颜塔里台很熟悉。
当年,他在幽州城中屠杀卫朝百姓的时候,那些人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他觉得这就是卫人,是一群懦弱如鼠,不堪一击的卫人,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存活在尘世中。
现在,这一景象再次重演,可自己却成为了那样的人。
铁骑分列,一匹银白色的战马自后向前,缓缓而来。
徐清砚望着半跪在地上,满身鲜血的乞颜塔里台,冷冷地笑了笑。
此时,塔里台的身边躺满了尸体,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在数十把锋刃的寒芒下大口地喘息着。
曾经谈及就令人胆寒的左贤王,曾经有着不可一世,骁勇狠毒的乞颜塔里台,此时也不过仅是一堆垂死的烂肉。
乞颜塔里台艰难地抬起头,嘴角不停地有血液咳出,说出的话语也有些模糊:“你咳咳赢了,能放过幽都城的人吗?咳咳”
徐清砚望了一眼乞颜塔里台,面无表情地拨转调马头向后离去,只留下一个声音。
“你没有资格说这些,我会留下妇孺。”
同样的话,乞颜塔里台也说过,也是那样做的。
不过,那些留下的妇孺成为了北狄人发泄的工具,也成为了他们家中猪狗不如的奴仆。
听到徐清砚说出了和自己相同的话,乞颜塔里台也就知道乞颜部的妇孺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这算是战败后所应付出的代价?还是战胜时屠城所造下的罪业呢?
应该是报应吧!
这一刻,乞颜塔里台如此想着,惨笑着低下了头,身体也随即淹没在劈来的刀影中。
★★★
严冬,寒云掩落晖。
劲风将灰白色的云朵驱赶成团,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遍布苍穹。
幽都城北的多纳河已经结冰,蜿蜒曲折的如同一条银白色的刻纹,镶嵌在枯黄的博日格德草原上。
德里戈山那雄壮的身姿依旧矗立在北方,孤独地承受着来自极北冰原的寒风侵袭。
几只苍鹰盘旋在高空,寻觅着可以裹腹的猎物,余晖的光影中仿佛是几个黑点萦绕于空,渺小得几乎会转瞬即逝。
此刻,乞颜忽图如同寻常的古稀老人,双眼中早已浑浊无神,更没有了曾经的锐利与精光。他仍旧斜靠在那张软榻上,仰望着天空,搜寻那时隐时现的黑点。
当卫朝的大军驻扎于幽都城以西的固县时,乞颜忽图就清楚自己的南征大军败了。
当约有两万卫朝铁骑扼守幽都北,阻断了进入博日格德草原的道路时,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回不来了,乞颜部落的末日到了。
北狄的精锐已经尽数派出,留在城中的军卒虽然也有战力,可就兵力数量而言,根本无法守住这个偌大的城池。
另外,自从卫朝军队逼近后,乞颜部以外的其他部落已经有了离心,不再与乞颜部同气连枝,也都在为自己的退路做着谋划,昔日无人可敌的北狄军团已经分崩离析。
战无可战,退无可退。
短短的月余时间,曾经万人铁骑便可灭国的北狄军,怎么会到了如此地步?
老人无奈地垂下头,有些微颤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乞颜忽图想了想,长叹了一声,闭上了双目。
看似月余的时间,实则应是一年,两年,五年,或是更久的时间。
在这些时间里,受辱的人在卧薪尝胆,厉兵秣马,以图雪耻,而使其受辱的人却在养尊处优,附庸风雅,忘记了曾经的冰寒之苦,以及那些曾经有过的征伐之艰难。
乞颜忽图曾经为此而担心,所以他才决定南征,想要以此重新激起将士们的斗志。
如今看来,自己所做的努力失败了,而且败得尤为彻底,不仅要失去了所得的城池,就连性命也要失去了。
老人许久都没有睁开眼睛,他在回忆着过往。
从杀出极北冰原到一统博日格德,直至马踏幽都城,一幕幕往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当赤红的幽都城显现在乞颜忽图的记忆中时,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一切应是一个轮回吧!
正午,沉云蔽日,依旧没有将一丝煦暖还给苍生。
肆虐数日的寒风慢慢地收敛了威势,没有了狂风的呼啸,天地万物仿佛在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初始,有三三两两的雪花在空中轻舞,好似随风飘零的柳絮悄无声息。
继而,大片大片的雪极速而落,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转眼便将整个尘世笼罩在茫茫的大雪中。
徐清砚的身上早已覆了一层白雪,青色铠甲上的落雪不时地堆积又滑落。
望着眼前的幽都城,望着这座被人凌辱了近十年的城池,这位年轻主帅的心中感慨万分。
幽都是卫朝失去了十年的疆土,也是卫朝万千将士心中难以言表的痛。
此时,幽都城虽然住满了人,但在徐清砚看来,这是一座空城,空无一人的城。
十年前,城中的人都在北狄的铁蹄与利刃下命丧黄泉,即便是残存的数千妇孺,在这十年间也经受了非人的凌辱与虐待,皆已死去。
即便是侥幸存活的人,也早已经没有了常人的意识,只是麻木地过着猪狗一般的生活。
对于卫朝的百姓而言,幽都城是一座炼狱之城,城中的人都是毫无人性的魔鬼。
然而,这些魔鬼在当下却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和暴虐,每一个人都在噤若寒蝉,每一个人也都在瑟瑟发抖。
大雪中,幽都城的北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穿北狄战甲的骑兵慢慢地走出了城门,在他们的身后则是载满了家眷与财物的车队。
北城外,数万卫朝将士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握着兵刃的手也都加上了一分力气。
韩晋驱马上前,向徐清砚禀道:“大将军,他们就是特鲁部落的人,可战兵力不过七千,先前谈好的条件,放他们回草原,他们便打开城门。”
徐清砚面无表情地说道:“放他们走,派人跟随,进入草原后,凡是男丁尽数剿杀诛杀,妇孺若有反抗者,杀。”
对于这些曾经的杀人者,徐清砚绝不会给予他们任何的慈悲之情。
雪下得愈发紧了起来,飞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使得极目之下白茫茫一片。
徐清砚环顾着围城的将士,每个人都如冰雕般站在大雪中,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最后攻城的将令。
那必将是屠杀的将令,将令发出后,幽都城会再次成为炼狱之城,鲜血也会再一次布满整座城池,
杀与不杀,只是一个念头的正反面。
不杀是仁慈,可是仁慈并不能换来边境的长治久安。
人都有复仇之心,在仇恨的怒火下,没有人会去考虑事情的缘由。
卫朝如此,北狄如此,乞颜部落也是如此,只有彻底斩断他们复仇的根本,才能让这一可能化为泡影,或是将这一可能的时间拉得更长一些。
“入城,除了城中的妇孺,余下的全部诛杀。”
“记住,我们是卫朝的军人,不是豺狼,不得做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情,违者斩。”
将令从徐清砚的口中说出,如雪一般冷,如冰一般寒。
当战马的铁蹄踏进幽都城的那一刻,复仇与雪耻的杀戮便开始了。
在气势如虹的卫朝将士面前,城中的抵抗力量没能支撑到两次冲击便土崩瓦解,四散奔逃。这座曾经受过鲜血与暴虐淫侵的城池,再一次迎来了血红。
幽都城内,每一条街巷上,每一处庭院中,每一间屋舍里,鲜红的血液都如泉涌般喷洒其上。
哀嚎声与求饶声遍布来城中每一个角落,那些曾经持刀的人正在跪地求饶,那些曾经肆意施暴的人,在烈烈的刀风中成为了一具具的尸体。
或许,在刀锋劈进他们身体的时候,这些人才能真正地有所体会,当年的那些卫朝将士和百姓应该也是如此的惊惧和痛苦吧?
虽然,每一场杀戮的原因都不同,也都有着各自能说出的意义,可杀戮终归是残忍的。
此刻,幽都城上空的飞雪不断,却也无法掩住城中四溢的赤红,痛苦与凄惨的哀嚎交织在簌簌的落雪声中,回荡在这一方天地间。
这一日,幽都城是一座死亡之城,是一座血城。
徐清砚踏进了承阳殿,那是北狄王汗乞颜忽图的议政之所,望着倒在殿中十余具女尸,他皱了皱眉头。
从死者的衣着来看,应是后宫的妃嫔,这些人不在诛杀之列,因此,徐清砚望着围守住大殿的军卒,眼中露出了寒光。
这时,一名军将单膝跪地,拱手道:“大将军,这些女子并非是我等所杀,末将倒人冲进来时,这些女人就被杀了。”
云州军的每个人都知道大将军的治军严厉,大将军所颁布的军规没有人敢违命。
没等徐清砚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年轻人,你很有谋略,也很有胆色,可惜心肠不够狠辣呀。”
乞颜忽图一个人斜靠在台阶上,枯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惨笑。
当云州军冲进第一道宫门时,他便让侍卫杀死了聚集于此的女人。
在这些女人中,或是愿意,又或是被迫地成为了自己的妃嫔,与其受辱,不如提前结束她们的性命,至少还能死得痛快些。
另外,自己也会死去,这些女人也算是陪葬了。
“哼狠辣?”
徐清砚冷笑道:“你我不同,我从不会将狠辣用在妇孺的身上。”
说着,他走上前,随意地坐在了乞颜忽图的身旁。
此刻,这个昔日的王者白发凌乱,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死灰的面部不时地抽动一下,嘴角也不停地有黑血流出,应该是服了剧毒。
乞颜忽图咳了一口黑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
“是咳咳,你说的没错,世人都说我北狄人残暴,滥杀无辜,可在征伐之中,究竟什么是该死,什么是无辜呢?”
“咳咳我杀你们卫人是暴虐无道,那你杀我们北狄人呢?是复仇吗?如果还有机会,将来的北狄人再杀回来,那是不是就算正义呢?”
说着,乞颜忽图又吐了一口黑血。
“开疆拓土,建朝立国,哪一个不是从杀戮中走过来的,难道你们卫朝就例外吗?你们的先祖杀人还少吗?”
“我们北狄败了,注定会被书写为残暴于人,可如果我们得了天下,再广施善政,又有谁会记得这些呢?这便是史书,永远书表胜者丰功伟绩的史书!”
乞颜忽图的话语说得缓慢,嘴角的血流到了身前的白狐裘上,黑红了一大片。
徐清砚侧目望着边这个垂死之人,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史书是公正的,也是不公正的,可我与你依旧不同,公正的史书在我心里。”
“仁,不是不杀,而是杀该杀和必杀之人。朝堂更迭,风云变幻,刀兵相搏,无可非议。”
“然而,百姓是天下的百姓,无论谁得天下,百姓都会成为国之根本,他们不该杀,而你却屠尽了他们。”
“即便史书不记,人心也会记住,人心有恨,你的天下又会在哪里呢?”
说完,徐清砚站起身来,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乞颜忽图,大步向殿外走去,走进了茫茫的风雪中。
乞颜忽图努力地睁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离去之人的步伐是如此地强劲有力,每一步的踏出都充满了自信。
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步伐,这是强者的步伐,更是胜者的骄傲。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乞颜忽图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口黑血喷出后,他倒在了台阶上。
雪未停,风更烈。
狂风吹散了下落的飞雪,又卷起了覆盖在大地上的积白,扬洒在半空,天地仿佛包裹在一片白蒙蒙的纱帐中。
寒风吹袭在人的身体上,如同快刀割面般疼痛,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会在严寒中化为白雾,凝成冰滴,散于风中。
城墙上,徐清砚望着城外正在走进草原的一队人马。
那是活下来的北狄人,除了少数的平民男子外,剩下的皆是妇孺。
他们被要求穿过博日格德草原,回到极北冰原,对这些人来说,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可是,在回到起点之前,在这样的风雪中又有多少人能存活下来呢?即便是健硕的壮年男子,要想在这极寒的天气中穿过草原,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何况这些女人与孩童。
徐清砚依旧望着远方,望着那些没入寒风暴雪的身影,轻声地说道:“韩晋,吩咐下去,待他们进入草原后,实在走不动了,停在哪里就让他们停下吧。
说着,徐清砚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否则,那些人会全部死在草原的,忽图有句话是对的,征伐下谁是该死,谁又是无辜呢?”
【作者题外话】:本书写到现在,第一卷《万里中原烽火北》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将是第二卷《等闲平地起波澜》,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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