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困兽的希望
此刻,左贤王乞颜塔里台的想法很简单。
他要会兵于云泽东南,经黎泽入平阳,如果能在短时间攻破平阳,则屠尽平阳城,以泄心头之恨。
如若不能,便借道平阳,直接返回幽都,待大军重整齐备后,再杀光云州军。
当下,塔里台不再考虑南下的计划,他觉得云州军才是北狄南下的最大阻力,不除掉云州军,兵发洛邑就是一句空谈。
因此,他率领残余兵马不做丝毫停留,快速地向图其尔部靠拢。
可是,当塔里台刚刚抵达震云大泽西侧,迎面便被由静平返回的耿彪拦了下来,并且还见到了弟弟乞颜托木儿的人头。
望着插了两支箭矢的人头,骑在战马上的塔里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翻身下马,默默地将弟弟的人头包裹了起来,背在了身后。
他知道右路军没有了,在卫朝北境的土地上只剩下了自己的三万兵马,以及守在云泽东南不到两万人的图其尔部。
当下,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拼死搏杀,直至全军覆没,要么竭力杀出一条归途,守住幽都,守住草原,待到草茂马肥时,重整旗鼓以图再战。
不过,无论选择哪条路,殊死搏杀都是免不了。
乞颜塔里台不想全军覆没,并非是他怕死。
当年,他跟着父亲乞颜忽图走出极北冰原,从那一刻起就忘记了什么是死。
征战多年,乞颜塔里台用自己的谋略与强悍,一次次击退了死神的袭扰,在死神的面前,他无所畏惧。
之所以不想也不能全军覆没,那是因为塔里台知道,两路大军的尽失对幽都以及整个北狄意味着什么。
北狄能够攻破幽都,能够称霸博日格德草原,凭借的就是北狄人的悍勇与无畏。
然而,如果北狄人被赶出了幽都,即便是卫朝军队不再追杀,但在草原各个部落的眼中,北狄人也就成为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任谁都敢欺凌。
到那时,北狄人会被逐出草原,无所安生,这让乞颜塔里台不敢想象。他不敢想象族人的未来将会怎样,族中的妇孺将会受到怎样的欺辱与残害。
因此,他要回到幽都,必须要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事违人愿,那些终究只是塔里台的想法与心愿,当他的心愿尚未传给九天之外的长生神,徐清砚所率领的大军便已经追了上来,将他和三万残部困死在了云泽西岸的浅滩处。
徐清砚所率领的人马追得很急,他绝不能让乞颜塔里台越过震云大泽,如果让塔里台与图其尔部两兵会合,普承豪那边根本拦不住。
因此,当他追上乞颜塔里台后,立即以三面环围的方式困住了左路军残部。
“章建标,你率一队人马即刻前往东南增援普承豪,务必将图其儿的兵马消灭在那里。”
“薛阳,命前方军卒把弓弩上弦,乌甲军与青甲军一同缓步前推,把塔里台驱赶到最小范围内。”
完成了包围后,徐清砚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在大帐中发布了一道道将令。
“郑老将军,还需劳烦您了。”
说着,徐清砚站起身,向位于左列之首的郑习凛拱手。
云骧将军郑习凛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下,郑习凛发觉自己愈发地欣赏徐清砚,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号令全军时的样子,如此的年纪,这个年轻人就能够做到处事冷静果断,谋略周密老道,不得不让老人心生佩服。
“老将军,我想请您返回临梓城,那里的战事应该不会超过两日便能结束。”
“待战事完结,除了伤兵外再留余五千兵卒参与城防,剩下的全部兵马皆由老将军统辖,前往上谷东北的固县。”
“届时,兵马在固县落营,韩晋则为前锋,领兵向前突进到幽都城北二十里处。”
徐清砚的话尚未说完,大帐里的将士们齐身站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讶与兴奋的神色。
“大将军,咱们这是要攻过去吗?”
“是呀,大将军”
望着兴奋的众人,徐清砚笑着抬手,示意大家坐下。
“我知道大家可能不太理解,会觉得此战未完,为何要如此地突然地进逼幽都城?”
“目前,塔里台与图其尔两支残部已在包围之中,将他们全部斩杀也只需要十日的时间,而我军在当下的士气正盛,战力上并州军如久困于笼的山虎,算是养精蓄锐了,城前一战未伤筋骨,还可再担重任。”
说话间,徐清砚望了望众将士。
“在此次战役中,北狄精锐已经尽数被灭,幽都方面不会再有太多的兵马了。况且,北狄军本就是由多个部落组成,为了南侵,乞颜部的多数兵马皆随左右两路大军倾巢而出。”
“现如今,守在幽都城中兵马应该是以其他部落的军卒居多。既然乞颜部大势已去,想来其他部落便不会再死命跟随,必定会如同一盘散沙,无力再战。”
“所以,我们凭借这强势,趁此良机兵临幽都,一举拿下幽都城,荡平博日格德草原上的叛逆之人。”
徐清砚略做思忖,望向郑习凛。
”老将军,您到了固县后,可命令平阳与上谷两地为大军提供军需粮草,韩晋会协助老将军处理此类事宜。”
“至于幽都城中有愿降的其他部落,可暂与其接触,也可做些权宜之策,但我认为那些人终究也是屠过城,都是改死之人。”
“这边完成围杀后,我便即刻领兵与老将军会合,咱们合力攻下幽都城,这么多年的仇也该和乞颜忽图算个清楚啦!”
自始至终,徐清砚的语气平缓,平缓的仿佛在诉说一件毫不紧要的事情。
然而,他的中指一下下地敲击在桌案上,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卫人与北狄人的仇恨,延续了十几年。
这些年,每一名北境的军将都不愿提及屠城之事,那是一种国耻,一种十多年来都无力改变的耻辱。
这些年,徐清砚失去了父亲、二哥、母亲、而这些令他痛彻心扉的经历又皆拜北狄人所赐,这便是家仇。
国耻、家仇,徐清砚不能忘,也从不敢忘。
因为,只有这些仇恨才能支撑他留在云州,扛起徐家大旗。
时至今日,即将兵临幽都城,这让徐清砚的内心深处如潮翻涌,可他却没有任何兴奋与喜悦。
如果杀光所有的北狄人,就能换回自己的亲人,徐清砚愿意将兴奋之情显于脸上,将喜悦之意露于心外。
可是,他知道不可能。
失去的亲人回不来了,失去了便永世分离,而恰恰是这些永世分离的亲人才是他最想要的,才能让他想起什么叫喜悦和欢笑。
北狄人让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就要用他们的命来偿还。
因此,徐清砚很平静,他要平静地去杀人,去屠尽那些该死之人。
★★★
当下,乞颜塔里台不愿做该死之人。
他也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终结于此,自己的旷世伟业尚未开始,也不能就此作罢,更不能覆没在一个小小的云州抚远将军的手中。
因此,他一次次地向外突围。
滩石上,乞颜塔里台被军卒们围拥在中间。
他的战马在突围时被射杀,身上的衣衫甲胄也早已湿透,在寒风的吹袭下变得干硬起来,透骨的寒意让乞颜塔里台一阵阵地打着冷战。
整整一个昼夜滴水未进,整整一个昼夜拼死搏杀,这样的状况让他觉得异常地疲乏,握刀的手都有些无力了。
当下,云州军并没有进攻包围圈中的北狄残部,只是交替站位地封堵住所有突围的可能,乞颜塔里台的每一次突围,都会被如网般地劲弩与朔刀逼回去。
如此地几番拼杀后,北狄残军的人数又少了大半。
乞颜塔里台望了望身后的震云大泽,青白的脸上现出了凄惨地笑容。
初冬的寒风乍起,掠过宽阔的湖面,带起了道道的卷浪,残阳的余晖斜射在溅起的浪花上,好似千万条金鳞跃出水面。
此刻,雄壮巍峨的樊骊山投影在云泽中。
风催浪涌,拉长了水中樊骊山的倒影;涟漪回转,又动荡了那缥缈虚无的朦胧。湖水前行,轻轻地拂过岸滩上的沙石,却又转身急退,如此反复着,悄无声息地漫上了滩头。
即便是在冬日,云泽的风景也是美的,若是能荡一叶扁舟于湖中,钓上几尾鱼,喝上一壶陈酒,也算是应了卫人口中所说的诗意。
乞颜塔里台有着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也喜欢尝试话本书中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心志已经荡然无存,悠闲的生活也在这生死之间,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乞颜塔里台将目光投向了东南方,他渴望能看到一支突破重重围堵,拼杀而来的虎骑军。
在这方圆百里内,所能存在的北狄军也只剩下图其尔部的虎骑军了,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图其尔的身上。
★★★
震云大泽的东南,猛烈地厮杀一直都在进行。
当章建标率军抵达时,图其尔刚刚领兵突破了普承豪的层层包围,正竭尽全力地向云泽西滩靠拢。
图其尔知道向北突围或许能博出生机,但向西冲必定是死路一条,他没有选择独自逃离,是因为自己的左贤王还在西滩,乞颜塔里台是这名忽图勇士心中最敬重的人。
乞颜部杀出极北荒原时,忽图部落便跟随了乞颜部,加入了一统博日格德草原的征伐。从那时起,图其尔就跟在乞颜塔里台的身边。
这些年,北狄大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图其尔觉得这些战绩都得益于左贤王的运筹帷幄。
故此,乞颜塔里台便是他心中的战神,是他发誓要一生追随的人。
当临梓城外的兵马全面溃败的消息传来后,图其尔在震惊之余,急命所属军卒全力突破云州军的封堵,向西冲杀,希望能与乞颜塔里台会合。
在图其尔的带领下,近两万的虎骑军疯狂地冲击普承豪布下的道道防线,而万余骑的云州乌甲军则在赤甲轻骑军的辅助下,死死地咬住了图其尔的铁骑,不让他们突破重围。
一时间,双方兵马惨烈地绞杀在了一起。
远远地章建标便看到了数万人的混战,他立于战马上,将手中的朔刀高高举起,左右轻摆了一下,随即刀锋向前指去,身后的将士们立刻调整各自的马速,以锋矢阵的形态紧随在胖子的身后,全速冲杀而去。
当胖子手中的朔刀与图其尔的铁枪撞击在一起时,双方的虎口都震出了血丝。
这是彼此间毫不惜力地一击,就连各自身下的战马都在这碰撞力下,纷纷向后倒退了几步。
章建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本就不大的双眼眯了起来,冷冷地望向了对面的图其尔。
这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国字脸上的络腮胡须几乎遮了半边面容,一双虎目怒睁,眼白之处满是血丝。
应该之前的拼杀较为猛烈,汉子身上的盔甲已经多出破裂,殷红的血液正从裂缝流出,手中的一柄铁枪通体黝黑,枪尖的锋刃有几处了不小的缺口,残破的枪尖正微微地颤抖。
章建标紧盯着图其尔的眼睛,缓声道:“你是图其尔吧,竟然没有逃,你们已经败了,你这是在找死。”
他看出眼前的汉子有些力竭,因为铁枪的枪尖自碰撞后便一直倒垂着,始终没有抬起。
图其尔的眼中毫无惧意,回视着眼前之人,平淡地说道:“死又何妨,败了便是败了,你们也有败过,不过一死而已。”
说话之际,图其尔望了一眼对面之人的那把刀,刀锋始终斜着向下,没有一丝抖动。
胖子眯着眼睛,问道:“你想回去救人?值得吗?”
无论是敌还是友,军伍中都会对忠心之人给予敬重,胖子也不例外。
图其尔淡笑道:“你们眼中的恶人便是我心中的英雄,你们也是如此,各为其主,无有差别。”
图其尔的臂力终于缓了过来,长枪也再次抬了起来。
胖子双眼急瞪,说道:“说的没错,再来。”
话音刚落,章建标手中的朔刀便劈山开石般砍了过去。
图其尔见胖子的刀势迅猛,随即腰身下沉,双臂发力将长枪迎着刀锋挥了出去。
金铁交击下,一声脆响,黝黑的长枪竟被锋利的朔刀削断了枪头。
章建标的刀锋一转,猛地将朔刀那宽厚的刀背侧抡,冲着图其尔的头部砸了过去。
图其尔知道此击必是力道极大,急忙在马上侧身,平举起手中的枪杆去格挡沉重地刀背。
兵刃相接,巨大的冲力瞬间砸弯枪杆,撞击在图其尔的头部,整个人也被这冲力掀下马,一口鲜血从图其尔口中喷出。
章建标跳下战马,倒提着朔刀,逼近倒地的图其尔,边走边问道:“值得?”
“值得!”
图其尔的这两个字说得很不清楚,却是说得很坚决。
说话间,他努力地将右手伸向掉落一旁的枪杆,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握起枪杆,毫无知觉的双手连支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最终,图其尔放弃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抬头望着逼近的章建标。
他的视线依旧有些模糊,却也依旧决绝地说道:“死也值得!”
章建标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成全你。”
寒芒悄无声息地刺进了图其尔的心窝,并没有侧劈,只是刺进后便退了出来,图其尔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章建标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了这个忠心的汉子,他是敌人,却也是一个忠心的敌手,死了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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