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年算是回不去了”

　　后楼梯的下面有个玻璃鱼池，鱼池旁边的空地就是酒店的屠宰场，无论是外面商贩送来的鱼虾还是本店的鱼类都会在这里被处理。因此被我们称作鱼儿的刑场，而行刑的刽子手就是一位胖墩墩的中年厨师。

　　鱼池里养着种鱼类，我最喜欢的就是河豚。河豚的肚皮很神奇，被人不断抚摸就会慢慢变大，直到鼓作一只白白的皮球。店里有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触鱼池的鱼类，可是我总是忍不住去逗逗河豚们。与河豚的可爱相比，等待它们的命运却很残酷。每天早晨一点完名，那位胖师傅提着屠刀似得剪刀来到刑场，很娴熟地抓起一只河豚，先剪掉嘴巴，接着活生生扒皮，最后清除内脏。自始至终河豚鲜有挣扎，也许是绝望了，不然怎么会对这样的虐杀无动于衷。处理后的河豚像是砍了头的犯人被随手扔在瓷砖地面。记得小时候捉青蛙钓龙虾，把青蛙由撕裂小口的一只后腿用力一扯，蛙皮便和蛙身分离，这时的它们无法眨眼，因此也没有眼泪。常常有未死的蛙被系上绳子扔下水，还在拼命地游着。现在别说是剥皮，就是摸一下也会冷颤不止浑身鸡皮疙瘩。生剥青蛙是年幼出自无知，现在我们的胖师傅莫非也是“童心未泯”？

　　源自最初的除了残忍，还有梦想或者叫欲望，其实残忍又何曾不是欲望的一种。传菜部里的小伙子多是十八到二十之间，像我和武峰这把年纪的实属罕见，因此他们也把我们唤作大叔。不单涉及年龄，和我的衣着和性格也一定有关。因为我偶尔喊阿眉“老婆”时，她通常不无热情地在“老公”后面多点缀上一个“公”字。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我曾经问过瓷娃娃倪小静。她的回答很真实，也很剔透，简直和她的眼睛一样干净：赚钱。这也让我为自己的虚伪感到愧赧不堪，好端端何必把自己的欲求包裹得那般严实。我们许多人都循着大义凛然道德家们的说教，以致忘记自己还有沉重的肉身和赤裸的利益期待，每每“满口仁义道德”，却最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一个阴雨天，酒店的生意如同外面的街景般清清冷冷。平时本就不开灯的后楼梯愈加显着昏暗。传菜部的小伙子们按照惯例在这里由上而下席地而坐，并不介意楼梯地面上的潮湿和油腻。相互聊着，说着，笑着，无聊的服务员也来参加，无形间丑陋的后楼梯竟成了载说载笑的莫名聚会，比灯火辉煌的前楼梯热闹的多。在这聚会里，传菜生忘记了跑菜的时的挥汗如雨，服务员忘记了客人刁难时的种种不快。这情景与小时农忙时节收水稻的情景那么相像。那时联合收割机没有普及，人们只得把水稻一把把割倒，在装车运到打谷场。之后拖拉机会拽着石磙轮着圈直到稻谷与秸秆分离。最壮观的要数起场，人们握着铁叉，把秸秆一拨一拨用力扬起堆在场边的空地，最后堆成高高的草垛，而场中间剩下的便是稻谷。忙至深夜是常有的事，人们在谷场欢快地劳作，笑声与不远处河沟里青蛙昆虫的叫声响作一片。这样的苦中作乐的精神让我觉得亲切，更让我感动。

　　“今年算是回不去了——”武峰最先说到过年的话题。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怎么不回呢？”倪小宁明知故问。凡是留下的员工哪个不是为了过年期间多赚些。服务行业就是这样，别人上班时我们休息，别人休息时我们工作，越是遇逢热闹的节日我们便越是忙碌，生活规律总是与别人合不上拍。

　　“可不忍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呢！”这是武峰打趣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像未懂事的大男孩似的无拘无束，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如何去做。做起事情也是稳重细致。至于和女孩子耍笑更是知进退，懂得距离，这或许是与楠子的花心的最大不同。楠子虽然有着一套所谓的爱情理论，曾扬言挥一挥衣袖就能对女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还是有那挥之不去的主儿。而武峰就不同，心中把握尺寸，清楚玩笑与暧昧的微妙，总能本着不利己不伤人的原则做到“纵使百花丛中过，需让片叶不沾身”的境界。武峰的名言，对女生可以玩笑但绝不玩弄！这一点倪小宁比我更了解，所以才愿意同他玩笑，也曾和我夸起过武峰，说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是舍不得你女儿那奶粉钱吧？”倪小宁斜靠扶手站着。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现在不但’入土为安’，还多了个’讨债鬼’。”武峰笑着把出世不久的女儿比作讨债鬼。其实哪个儿女不是向父母讨债的鬼呢。

　　“这么早就结婚，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好。”倪小静居然也参与进来，还抛出自己的晚婚论。

　　“要是我，干脆就不结婚。一个人又不是不能过！”倪小宁故意绝对化地说出单身论。知道这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谁也不会因此认为她会终身不嫁。

　　“不能够啊！你们都不结婚了，我们怎么传宗接代呢？”我身后一个声音。

　　“那我们女生是生产的工具么，真是！”倪小宁说到。

　　“其实晚婚或不婚都是对婚姻的一种不成熟的畏惧，但这种畏惧不一定造成生育的减少，因为它并不一定导致性关系的必然减少。”我随口一说，但也的确是社会的现状。其他人似乎对我学者式的口吻感到惊讶。

　　“冷兄，所言精辟，受教受教！”武峰故作秀才腔来寒碜我。

　　“峰兄，实为抬举，见笑见笑！”我只好顺水推舟让他又“峰”了一次“兄”。众人笑仰。

　　“自己一人多好，想玩就玩，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倪小宁完善这她的不婚论。

　　“只知道现在逍遥快活，没听过养儿防老啊！”武峰开始反驳。他说的没错，在当今福利保险机制并不完善的社会，我们主要还得靠传承几千年的古训：养育子女就是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

　　“像你三年不到就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迫不及待地折腾出一身病，老来再让你儿子同样迫不及待地折腾出一身病来养你，何必？再说真到老，儿子是否孝顺还得两说。”倪小宁脸上浮现标志性的得意神态。

　　“要按你这么来人类还不早就灭绝。像你那样既不养儿又要挥霍，养老几率为零；养了儿子虽不知道是否孝顺，起码养老几率还是50%。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养儿防老的划算。”我看武峰被她绕进去，便勉强临危受命，最不喜欢她的自作聪明。

　　“结了婚就是蒙上眼睛走路，迈出一步是一步，多揪心呐！”倪小宁决心要和我死扛下去了，力挺自己的不婚论。

　　“起码我还有路可走，不像你无路可退。”

　　“我高兴！结婚好是吧，就让法律规定所有人结了婚就别离婚！”倪小宁显然开始胡搅蛮缠。

　　“呦，那可不行，禁止离婚会进一步加剧社会中婚姻与性、爱情的全面分离。多可怕！法律得照顾人情，不能规定人基于本身弱点而做不到的事情。”我不是想故意卖弄，是她自己要挑法律的。和她辩论辩论顺便普及一下法理知识也不错。

　　“那就随便离！”她是彻底没谱了。

　　“呦嘞，那就更不行，离婚自由会导致结婚的承诺沦为获得性满足的一种欺骗手段。那更可怕！法律也得关照女同胞们基于生理特征而处于的弱势地位。”

　　“你们男生的欺骗手段还少啊，都不是好东西——”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看就是受过伤，还是很重的内伤！心里特冷吧，姑娘？老夫给你把把脉象。”武峰只几句又使得后楼梯浸浴笑海。他是我们这里唯一的过来人，对付女生的无端撒娇自然有应付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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