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赵宫
今年多雨水,自春初起,便淅淅沥沥的断断续续下了三个月。
四月放晴了段时日,五月入夏一始,端阳前又日渐下起了连绵细雨。
赵国王宫的宫道上,一柄油纸伞在细雨中穿行,伞下的小小人儿飞快穿过宫道。
他年纪尚小,不过五六岁,持伞跑得飞快,将身后追着他小跑的两名宫人,甩开一大截。
待绕过几道宫门后,他熟门熟路地到了王宫东南角一处最僻远的地方——庆陵台。
庆陵台的侍女稚辛,见到他一个人来,微微一惊,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奴拜见公子登。”
“免礼,姨母呢?”赵登斜开伞,露出粉雕玉琢的小脸。
稚辛接过他的伞收起,跟在他身侧,一手拿了手帕为他擦掉脸上的雨水,如实回禀:“夫人用过早膳,闲着看了一册书简,之后问奴婢要了一圈丝线,现下在编端阳绳。”
编端阳绳的习俗是从楚国传来的,原本只在楚地流传,但因太后是楚国人,便将这一习俗带进赵宫。
“必然是给我编的。”赵登喜笑颜开,拍了拍手。
每次他来庆陵台,都会很开心。
整个赵王宫,如今,他只剩下姨母一个最为亲近的人了。
赵登沿回廊行往庆陵台主殿,远远就看见一个素衣清瘦的贵女,端坐在殿檐下,她低着头,手里捻着一段五色丝线结成的手绳。
“登儿见过姨母。”赵登小跑过去,近前朝姬禾行了一礼。
姬禾抬头,见到这个小外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登儿来了。”
她朝他招手,“刚做了一条手绳给你,正愁会不会大了或小了,你过来,姨母给你量一量。”
赵登欣然近前,跪坐在姬禾身侧,伸出手,将宽大的袖子绾了上去,露出白白胖胖的一节藕臂。
姬禾将五彩绳环绕在他手腕间,竟然短了一小截,她愣了愣,而后失笑:“小了点,等会再给你做一条。”
说罢,她拿起剪刀,欲重新剪下五色丝线。
只是丝线过于细,今日又是阴雨连绵,天色不佳,即使搬到这外头来,她的这双病眼也仍有些看不清。
姬禾便微微侧过身子,眯着眼对着光线细看。
稚辛见此,猛然不可抑制的落下一滴眼泪。
这枚手绳,是夫人方才照着自己的手腕量的。
不比不知道,她自去岁大病一场至今,竟瘦成这般了,手腕竟然比一个五岁的稚童还要纤细得多。
乖乖坐在姬禾身旁的赵登,以手托腮,四处打量庆陵台,视线扫到稚辛时,他不解地问:“稚辛,汝因何而泣?”
话毕,姬禾也抬眸,漆黑的眼珠关切而疑惑地望向她,“你怎了?若是累了,便下去歇着。”
稚辛忙用袖子拭去泪水,忍住情绪,低头道:“奴眼里不慎进了沙子,故而落泪。”说完,她一福身,在一旁的茶炉上为赵登煮茶。
院中细雨如丝,被风吹成倾斜的细线模样,砸在荷池里,落于碧色荷叶之上,汇聚成一颗颗银色的水珠。
檐下的小茶炉燃起轻烟,咕噜冒泡。
水滚茶沸,稚辛切了两盏热茶,奉于案上。
彼时,姬禾将将好编完一条新的五色丝绳,她打了个结,用剪刀剪掉多余的丝线,给赵登系于腕间。
这回刚好,不长不短,不松不紧。
做完这个,姬禾想起什么,翻了翻装针线的漆盒,翻出两个香囊,一个针脚细密,绣着吉祥纹;一个针脚粗糙,绣纹歪歪扭扭。她并列摆开,依次指着:“本想给登儿做个艾叶香囊,但姨母女红不佳,做的品相属实难看,这个是稚辛做的,她做的极好,姨母便借花献佛送给登儿。”
言毕,她递到他手里,将自己做的那个不好看的蓝色香囊,搁回漆盒内。
“姨母偏心,定是要把你亲手做的香囊送予王兄。”赵登瞥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接下这个香囊。
姬禾哭笑不得,实在未料到小小稚童会心生不满,她莞尔相问:“登儿为何这般想?怎得就是我要给你王兄,才不给你。”
“因为王兄攻下了被楚国侵占四年的庆陵长陵黎阳绥河等十座城池,姨母便偏心王兄!因为王兄是赵国的王,是姨母的夫君。姨母便待他更为亲厚,不要登儿了……”赵登一口气将委屈诉说,说着便泣出声起来。
“你说什么?”姬禾一愣,她被太后禁足于庆陵台半载,赵翦给她留的左膀右臂皆被赵氏外戚除去,她与外界隔绝多时,外面的消息,连同赵翦相关的事,她都收不到。
而今,却骤然从一个稚子口中听到赵翦攻下庆陵等十座鲁国故城的消息,她袖中的手都在颤抖。
多年之前,她那句“灭楚祭鲁”的话,似乎得到了印证,得到了那个明明没有承诺她的人的回应。
赵登被姬禾这副样子吓到,一时忘了哭,小声嘟囔:“姨母便待他更为亲厚,不要登儿了……”
“不是这句,”姬禾稳住内心的激荡,平缓了声音,温声相问,“第一句,第一句话,登儿听何人所说?”
“王宫里的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说王兄明日中午就会回朝,夜间于含章殿大宴将帅。”
“姨母知道了,登儿乖,姨母不偏心王上,姨母永远是登儿的姨母。”她在心中补了一句:是鲁国姬氏的女儿。
楚失故鲁旧地,她对楚国多年的恨瞬间得到一星释放。很快她又平静下来,心头却是浮现出对赵翦此举的担忧和疑惑。
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1】
赵翦兴兵伐楚,这昭示着,楚赵联盟土崩瓦解,彻底与楚决裂。
他选择了最劳民伤财兴师动众的一种方式,脱离楚国的桎梏。
冷静分析后,她自然不觉得此举会是为了自己。
这五年来,成为君王之后的赵翦越发深沉冷酷,完全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能看透赵翦,可她看不透赵国之君。
但无论如何,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乐见其成的好事。
攻下鲁国故地,即便不能复国,也能恶心一把亡了鲁国的楚国。
姬禾安抚好赵登,陪他玩了一会儿,留他用过午膳后,便命稚辛将他送出庆陵台。
她久违地做了梳妆打扮,施朱敷粉,遮掩憔悴病容,穿上正式的宫装,整个人看起来风华绝代。
她端坐在殿檐下,和着屋外细雨,点炉煮茶,面容含笑。
等着人来。
要她的命。
稚辛见她如此反常,只当她在盼望赵王归来,便小心劝道:“夫人仔细身体,虽是入夏,但您的身子骨遭不住这风雨寒气,还是入内歇息罢。”
姬禾摇头,望着雨幕,音色淡淡:“‘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此景看一眼便少一眼,或许明日,便看不到了。”
殿外雨声空灵如磬,殿中铜壶滴漏,滴流入水,清晰可闻。
茶水沸了三回,期间,十数年光阴随之在姬禾脑中不断闪过。
十四年前的夏日,她还生活在鲁国王宫。
五年前的夏日,鲁国还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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