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均天大王（二十七）

“唐梅说，想要带一群人出去，享受一下前呼后拥的威风。”奉三娘子既能理解唐梅的想法，也大致猜到唐斌的顾虑，笑道：“大王若是同意，我让花姑带着她们，远远地去桂城边上绕一圈，也算是有个打探敌情的由头，不至于让人背后议论。”

        “桂城？”唐斌有些担心，“若是撞上武威军的人，她们这一百多人马，怎么从对方手里逃出来？”

        “大王放心，这些日子我们派去侦伺的人没有一个跟他们正面撞上。”奉三娘子道，“自从两次行刺失败以后，他们如今安静得很，就连巡逻的人手都十分稀疏。也是咱们如今在跟朝廷议和，没功夫理会他们。否则趁机端了桂城，也不是不敢想。”

        唐斌这才应允。他对妹子，终究是抱了愧疚亏欠的心理。能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哄她开心开心，也算是稍稍尽一尽兄长的本分。

        奉三娘子且不急着走，朝方才崔滢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下，笑道：“这位郡主倒是有趣，专程巴巴地跑来看你，却又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这是什么意思呢？”

        唐斌不愿站在大街上与别人讨论郡主心思，问道：“我本打算去军营里看看，三娘既是要去营里布置人马，可否代我跑一趟？”

        “你不去了？”奉三娘子随即了然，“你要去找那位郡主？”皱眉劝道：“大王，我劝你，不要她看你一眼，你就这么巴巴地凑上去。你若是能挨到晚上，说不定郡主就会去主动找你了。”

        “为什么？”唐斌一怔。

        奉三娘子微微一笑：“这个嘛，你没见过乡里拉磨的驴子？前面总钓着个萝卜，看得见吃不着，只好使出一股蛮劲拼命拉磨。若是它真有一天看开了，不拉了，你看那磨主急不急？反得要小心瞧看拿驴子是不是得了病，说不得，要拿些真正的好处出来。”

        “你骂我是驴子？”唐斌摇头，哭笑不得。心里却明白，她明里骂自己蠢，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暗地里骂得更狠的却是郡主，就差指着郡主的鼻子，骂她是个玩弄人心的奸人。

        他在心底里固执地反驳：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守着这样没有来由的信心和底气，与三娘说笑两句，到底还是坚持自己的初衷。

        他要去找郡主问清楚，她这一趟没头没脑的倏忽来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奉三娘子无法，只好自行离去。心里思忖：那日当着宁华郡主的面说了那些话，但凡她对大王有一丁点真心，都绝无可能像那样子，一脸无动于衷。但她拿捏男人的手段着实高明，难怪大王死心塌地地喜欢她。

        既是如此，不如想个法子，威逼利诱，让宁华郡主出面劝说大王，不要去傻不愣登地殉什么道。大家在一起起义，原本是没有活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只求人生快意一场。如今眼看着挣来个光明前程，活下去不好吗？他还那么年轻。

        唐斌去了郡主的下处，没找到人。又去了医馆，却被告知，重伤初愈的尖哨子一早被郡主带走，据说去了军营教习射箭。

        阴差阳错。他只好找了马，一路出城，依旧去了军营。

        大帐帐幕高开，老远就见到两个女子坐在里面。身着红色短靠的奉三娘子低着头，在替一身深蓝色骑装的郡主手上涂着什么。她似乎同时还在低声说着什么，郡主静静听着，神情淡漠。

        尖哨子精神稍好，伤肩依旧缠着白布，盘腿坐在帐外的空地上。见了他，皱眉问道：“唐兄弟，最近几日是发生什么事了么？郡主今日突然找我，说要温习箭术。也不肯用以前的软弓，练了一上午硬弓，手指和虎口都磨出了血。”

        唐斌没有回答他，加快脚步，进了营帐。

        义军也有个随军郎中，正坐在一边配药捣鼓，见他进来，忙招手：“大王，你来得正好，军中少于应付这种皮外磨损伤，你来帮老夫掌掌眼，这几味草药可需调整？”

        唐斌过去看了一眼，择了一味味道过于熏人的草药出去：“郡主不喜这等霸道味道。再有劳郎中，寻些象胆草来捣汁。胆象草有助伤口收敛，且不易落疤。”

        交代完毕，快步走到崔滢身边，低声道：“三娘，让我来吧。”

        奉三娘正要起身让他，崔滢道：“不用换人了，奉娘子就挺好的，不用劳烦大首领。”

        唐斌只好站一边看着。奉三娘上好药，用洁净白布缠裹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用力过猛，崔滢猝不及防，低低啊了一声。

        奉三娘瞄了一眼瞬间脸色发白的唐斌，一撇嘴，懒洋洋笑着道歉：“哎哟，一时失手，这可劳你受累了。”

        “无妨。”崔滢咬唇忍住，待她裹好，即刻起身告辞。

        “等一下。”唐斌忍无可忍，出声叫住她。两三步追上去，压低声音，含着怒气问道：“海月没有来，尖哨子自己带伤。你单手如何执缰？”

        崔滢动了动手掌，果然不能自如卷曲。这下颇感为难。

        “我送你回去。”唐斌顿了顿，见崔滢神色一僵，忙道，“军中有车，我驾车送你。”

        崔滢这才点点头。唐斌按下心中失落，自去安排。

        奉三娘慢悠悠上前，对崔滢道：“郡主，我刚才的话，你不妨多想想。你既然还有心思对大王用手段，自是对他还有些兴趣。何不就照我说的，好好哄一哄，劝一劝大王？”

        崔滢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此前曾说，你与你家大王好事得谐，怎么如今反要把他往外推？”

        奉三娘也不尴尬，十分大方自然地回答：“你也看到了，对男人来说，□□爱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一颗心依旧向着你。”

        唐斌赶了车来，崔滢紧绷着一张脸上车。尖哨子骑马随行在侧。

        义军车辆是从涞州库房中找来，老旧不堪。别说比不上崔滢那辆豪华宽大的王府马车，就连一般民间所用，都远远不及。唐斌又是个驾车的生手，甫出军营没多久，就直直撞上一个大坑。

        车内虽特地铺了厚厚的干草，崔滢仍旧被颠得飞起，脑袋碰上低矮的车檐，失声叫出来。

        唐斌满头大汗地勒停马儿，转身掀帘，弯腰进了车厢。见崔滢滚倒在车厢一角，正单手撑地，费力爬起来。忙猫腰奔过去，拉住她的手，想要帮她站稳。

        谁知拉车的驽马又私自放蹄奔走起来，他二人猝不及防，齐齐跌倒。

        唐斌怕崔滢受伤，跌下时，下意识将她拥在怀里。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受到怀里身躯温热而柔软，熟悉的清冽暗香充斥鼻翼。崔滢正紧紧依靠着他，一如在昌县之时，一如他每夜或旖旎或温柔的梦境。

        他将她紧紧拥住，低头寻找她的耳朵，她的嘴唇。他喃喃地，急切而又模糊地想要向她表白，向她陈说，向她抱怨，向她求恳。

        他想问她：“郡主，你为什么冤枉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为什么又来看我？”

        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整个身子突然像石头一样僵硬。崔滢那只受伤的手掌贴在他胸前，用尽全力推开他，从他身上翻滚下去。

        她脸色煞白，半撑在地上，裹着白布的手捂住嘴角。

        她在呕吐，翻江倒海，似是要把苦胆都要呕出来的大吐特吐。

        唐斌半爬起来，呆呆看着她。他撑地的手开始发抖，如同发了疟疾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

        车身慢慢稳定下来，车帘被再度掀开。尖哨子探头进来，看到车内情况，大吃一惊。

        崔滢很快被转移到路旁一处石头上，她脸色依旧煞白，浑身轻轻哆嗦。

        唐斌把车内的干草全部清理出去，又从临近的小河打了水来擦洗。

        尖哨子见他二人都一言不发，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也沉默着，陪在崔滢身边。

        小半个时辰后，车辆再次出发，唐斌在崔滢上车时，苍白着脸，低声说了一句：“郡主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冒犯郡主。”

        他死死攥着缰绳，两手太过于用力，以至于绳子如同波纹样抖动。

        崔滢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车厢里，身下没有干草，四周却有唐斌特意找来的牛至草、隔山香，花草的天然清香在空气中氤氲，驱散酸臭味道。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替她想得周全。

        她蜷缩起来，双臂环绕身子，如同一个小小婴孩。

        她嘴唇淡极无色，轻声嘟哝：“奉三娘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骗不过他，我甚至骗不了我自己。”

        她并不恨唐斌，在知道他整个计划后，甚至颇有些为他骄傲。

        这是她教出来的学生，是她一手将他身上的尘与土擦拭干净，是她带他走出周家村方寸天地，是她让他知道天地的辽阔，历史的深长，是她启发他思考那些长久存在的，并将永远存在的问题与道理。

        是她令他光华闪耀，成为连陆尚书都暗自赞许的青年俊彦。

        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再也不能从身体上接受他。

        曾经令她贪恋的温暖怀抱，如今成了绝望而冰冷的深渊。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闷闷地笑，一边笑，一边泪水奔流。

        她可真好笑，真虚伪。她以前甚至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要为阿泽定一门好亲事，选一个好妻子——现在她知道了，她根本做不到。

        也许她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力助他完成心愿：羁縻涞州——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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