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均天大王(二十六)
崔滢在卢尚书处念如潮涌之时,唐斌也正头大如斗。
任谁从一场漫长而欢愉的春/梦中醒来,睁眼见到自家小妹托着下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神黑幽幽、冷浸浸,好似黑脸关公,只怕心里都不会十分愉快。
唐斌尴尬透顶,身体还残留着梦中未绝的欢情余韵,低声而狼狈地请求:“小妹,你先出去好么?我洗漱干净后,再请你进来。”
唐梅一皱眉:“我给你打好洗脸水了。自家兄妹,有什么好避嫌的?咱们家穷,七八岁还光着屁股在外面跑,我又不是没跟在你后边追过。还是说,如今你也学着那些贵人的臭毛病,矫情起来?”
唐斌只好骗她:“不是,我肚子饿了,你能帮我去买点早餐吗?就街尾那里的小食摊子,你去买几个肉饼,一碗面汤回来,我们兄妹一起吃回早餐,可好?”
唐梅这才不情愿地起身,走到门口,忽又转身,拧着眉毛瞪着他:“你做梦就做梦,为什么梦里老叫一个人的名字?还老是问她喜不喜欢,喜不喜欢,你做什么讨人喜欢的事了?”
唐斌满脸通红,嗫嚅道:“我叫什么名字了?”
“阿赢。谁知道是什么人的名字。”唐梅手指用力抓住门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到底还是倔强忍住,不肯落下来,“之前是郡主,后来又是什么奉三娘,现在又来一个阿赢阿输的,哥哥,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我这个妹子?”
唐斌垂下眼眸,一时间,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过了半响,方才抬眼,望着唐梅微笑:“小妹,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妹,我怎可能把你忘了?快去买东西吧,饿着我的小妹,可就不好了。”
唐梅咬咬牙,一甩手,快步走出去。出了门,方才伸袖子,狠狠擦掉满脸泪水。
等她买回饼子,唐斌已经打了井水,在僻静角落里匆匆冲洗了一遍,又换了全身衣物,穿一身虽有补丁却十分整洁的粗布短打,正擦好桌子等她回来。
“衣服上这么多补丁,郡主看了不心疼?”唐梅一边摆碗筷,一边撇嘴嘲讽。她兀自记着当初在田庄,郡主非要哥哥换文人衣服的旧账。
唐斌正拿了碗给她舀汤,听到这句话,手上一顿,低声道:“小妹不要再开我和郡主的玩笑,郡主听到要生气的。”
唐梅想说什么,想一想,忍住了,坐下来吃饭。两兄妹说些小时候在周家村的日常生活,唐梅说起爹娘,一低头,眼泪一颗一颗滴进面汤。
唐斌放下勺子:“小妹,爹娘的坟在王府田庄外头,我前些时日请了人去帮忙看着,也让他们跟庄子里相熟的庄户带了话,也留了钱。日后清明中元两节,就算我们赶不回去,他们也会替爹娘备一份牲酒。等过几年,你安定下来,带着夫君孩子回去,替爹娘扫扫墓,看有哪些该整修的,就整一整。该花的钱,我都一一替你备着。”
“你呢?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唐梅抬眼看他。
“我?”唐斌迟疑一下,微笑道,“我若是有空,自然也陪着你们一起。”
“说得你好似个大相国大忙人似的。还若是有空?”唐梅恼怒起来,“世上还能有比给爹娘扫墓更重要的事?不管你到时候忙些什么,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都必须跟我回去。”
“好。”唐斌低声应下来,不愿再多说。又问,“你一大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唐梅精神一振,放下筷子,“哥哥,这回我替义军带回好几车粮食,算是立功吧?”
“算。”唐斌好笑,“你想要什么报酬?不过,义军钱少,就算立功,赏银也少得很。”
“我不要钱,”唐梅眼睛发亮,“哥哥,你封我做那个光明圣女。”
“你想做光明圣女?为什么?”唐斌又是好奇又是为难,“这个名号自设立以后,还没当真封过真人。再说,朝廷招安在即,我就算答应你,你也做不了多久。”
“我不管。”唐梅一扭头,气道:“郡主要你做什么事,你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我求你什么,你就有这许多说法。我就想试一试那种前呼后拥的威风,我长这么大,只见过别人这么威风八面,我也想尝一尝味道,不行吗?”
“你只是想威风一下?这心愿不难达成。”唐斌好笑道,“我跟三娘说一声,让她找些人来,专门伺候你出门。咱们再请个吹打班子,一路热热闹闹的,比老爷巡街、小姐出嫁还威风,好不好?”
“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唐梅恼火道,“我要真的威风,别人见了,不是笑话,而是又羡慕又嫉妒又害怕的那种威风。”
唐斌见她着急,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小妹,你听我说。光明圣女这个位置,没有人真的坐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有资格。但是,义军之中,多的是曾立下诺大军功的姐妹。就拿上次与你一起去青州的严花姑来说,她就曾单枪匹马,偷出城防地图,帮助义军一举拿下利州城。这样的功劳,该不该封光明圣女?”
他语气稍缓,温声道:“再说,封了这个光明圣女,是要一辈子侍候光明神的,不能成亲生子。就算招安以后,你做回凡人,将来给你说人家的时候,这事也要成为妨碍。你何必为了一时的风光,害了自己下半辈子?”
唐梅知道,只要开始讲道理,自己决计无法说过兄长,干脆开始撒泼,将碗往前一推,伏桌恸哭,“我是苦命人,爹娘被人害死,哥哥又胳膊肘往外拐,我拼死拼活捞回来的功劳,哥哥一句好话没有,开口就是教训人的利刀子。世上再没人心疼我,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唐斌见过养娘生前打滚撒泼的架势,倒也不是太着急,只是慢慢安慰她:“哥哥只要在世上一日,总是要替你打算的。你放心,郡主和三娘,刘公道和诸位兄弟都应承过我,他们一定会照看你,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我如今就被你欺负,我找谁说理去?”唐梅反手一抹,红着眼睛,哽咽道:“你昨天是不是带了野鹌鹑回来?都送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这个做妹妹的,一只也没见到?若不是跟你一起下乡的一个大哥问我,鹌鹑味道如何,我还在做梦呢。——你还敢说,你心里有我这个妹子?”
唐斌羞愧低头。他昨日心心念念的,确实只有郡主日夜辛劳的身影,竟没有一丝半毫,想到自家小妹。
可是无论唐梅怎么想尽办法,激起兄长的内疚惭愧,无论怎么拿爹娘生前的恩情去压他,他始终坚不松口。只是说,除此之外,他身边所有财物,都可尽数给她。
唐斌拿了纸笔,一笔笔替她画出来。他如今没什么大的花销,所有银钱都攒下来,或是历次立功后义军的奖赏,或是替人治病收到的酬金,又或是每月支领的报酬,林林总总,共计有五百多两银子,都存在义军库房。只要一句话过去,就能让三娘尽数提给唐梅。
唐梅如今也认得数字了,看兄长一笔一笔认真的描画,听他耐心细致地解释,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哥哥对她不能算不好,可是这个好字,却始终与她想要的,差了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她没有再反驳兄长,沉默地听完,却摇头拒绝了去奉三娘处拿银子的建议。
她走出兄长屋子,径自去了女子营房,找到正在房中独自琢磨着什么的严花姑:“你说的那笔大生意,我答应你了。我跟你一起去。”
严花姑大喜:“你不打算顾全跟那个公子哥儿的情分了?”
唐梅红着眼睛,冷冷道:“我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世上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人终需靠自己。老人家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连爹娘尚且有靠不住的时候,何况别人?什么公子,什么哥哥,都不如自己。——我要银钱,我会自己去赚,犯不着领别人的情。”
严花姑警觉道:“事先说好,抢来的粮食,可是我们义军兄弟姐妹的。你不能拿去换银子。”
唐梅虎着脸:“你也看到了,宁华郡主那四百石粮食换了四千两银子,现在粮食多值钱?你要我出力,不能不让我有些好处。”
“你是义军的一份子,替大家做事,你还要什么好处?”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要好处。——不换银子,你就把功劳全让给我。”
严花姑顿时笑了:“原来你想要功劳,早说啊。这玩意儿,我多得不得了。让给你,让给你,全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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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送了妹子出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他看出妹子情绪低落,却不明白为什么。
两兄妹重逢以来,不知为何,相互间距离似乎慢慢遥远。他想来想去,只好归结为,妹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他方才吃饭时,也曾问过妹子是否有心仪的男子,若是合适,趁着他这会儿还在,也许能想办法替她把亲事定了,也算了了他一桩极大的心事。
唐梅听他这么问,低着头不说话,却又不似害羞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骂。
唐斌悔之不迭,忙赌咒发誓地解释,不是急着打发她嫁人,更不是嫌她累赘,想要甩开她。她既是还没有这个意思,反正年龄还小,随她慢慢挑来。总之,在亲事上头,总要她自己满意,兄长审定无碍,做哥哥的,才会放心把她托付出去。
这件事,也许终究只能拜托三娘和郡主替他费心了。
他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
他今日打算去军营里转一转。上回首领们提到众兄弟无心操练,后来想了法子,在军营内设了角抵、速跑、投掷、射箭等诸多竞赛,以每伙为单位参加,且设了赏格,据说十分见效。
正要举步,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循声望去,一匹白马在他屋前数米开外“吁——”地一声停下,马儿喷息未止,马上人面孔潮红,呼吸急促,显然策马疾奔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唐斌呆了一下,醒过神来,不由自主,拔腿朝她奔去。
崔滢微弯着腰,按住心口,那里正激烈地跳动着。她喘着气,看着朝她奔来的人。无数过往未来的幻影,一一从心间掠过。
唐斌触及她的目光,脚步一缓。那双黑而闪耀的眸子里,似是蕴藏了一整个世界,三千花开,三千花寂,月亮东升又西沉,有人在天涯尽头,唱一支缠绵悲凉的歌谣。
没等他走到近前,崔滢忽然举手提缰,狠狠一勒马肚。那马长嘶一声,调转马头,朝来路疾驰而去。
唐斌奔到她原先停驻的地方,站在缓缓落地的烟尘中,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街角处传来一个微带沙哑的女子声音:“大王,花姑和唐梅来找我,说要一支上百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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