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龃龉
银褐色的大氅内尚残留着楚莲见的体温,薛怜卿一怔过后,双颊渐渐浮上两朵红云,低眉垂眼。
楚莲见已然挪了位置,行至她跟前,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薛怜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多谢世子援手。”
薛瑟瑟原本想推她一把,结果反倒自个儿摔了一跤。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一变故绝对是拜他所赐。还有溧阳长公主的抬举,想必也和他脱不开关系。
楚莲见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淡声道:“薛姑娘记住了,不可透漏案情。”
薛怜卿噎了下,眼角余光觑着楚莲见平静的面容,小小声道:“秦表哥也是一片好意,多一个人帮忙岂不更好?”
楚莲见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轻飘飘地说:“薛姑娘违反第三十五条规定,罚抄女诫五十遍。”
约定条款的第三十五条规定,不准质疑上司的决定。
女诫全文字数是闺训的两倍,五十遍,足够她抄上大半个月。
薛怜卿急急忙忙喊道:“我是在跟你商量,你不答应便不答应,不至于这般——”
“一百遍。”不待她说完,楚莲见慢条斯理地加罚,“限期一月。”
闻言,薛怜卿不敢再吱声,只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无声地表示着她对他“残酷无情”的不满。
又一阵微风吹过,梅花洒落一地。
楚莲见走近两步,朝她伸出了手。
薛怜卿登时想起了那个剜眼睛的梦境,吓得瞬间阖紧眼皮,他的手离她的额头极近,明明没有触碰到,那一处皮肤却生起了异样的灼热感。
须臾之后,回过神来的她笑容不免有些尴尬。
楚莲见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松松地夹住了一片落英。
薛怜卿微微仰头,俊美无双的眉眼怎么看都好看,沉水香的味道徐徐燕发,目眩神迷。
楚莲见收回手,指腹轻轻捻着红梅花瓣,笑吟吟道:“秦毓华有句话说得没错,”说着,他再走近了一些,放缓声音道,“他,保护不了你。”
薛怜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迎着他的视线,认真道:“秦表哥那时不在我身边,要不然,他一定会过来救我。”
楚莲见目光骤然转冷,凌厉的眼神直直逼视着她。
薛怜卿心口一颤,一面往后退了几步,一面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他眼中的冷漠与疏离,令她有些难受。
楚莲见神色稍敛,垂眸冷冷地俯视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薛怜卿不假思索地抬脚跟上。
她身上裹着男子穿的大氅,就好像披了一床厚重的棉被,暖和归暖和,可是走起路来,委实太过吃力。
不消多久,薛怜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此时的她不免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上来。那个一言不合就发脾气的幼稚鬼,一不顺心就罚这罚那的小气鬼,自大狂妄又喜怒无常,嘴巴还坏。
她,理他作什么!
楚莲见站在梅花林外,远远儿地就看见薛怜卿累得气喘吁吁。他抬手按了按胸前,有一只荷包藏在绯红色的外袍里,正跟随心脏的律动一下一下地起伏。
“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倚着树干休息的薛怜卿闻声抬头,但见他沐浴在日光之下,笑得一脸灿烂。五官和轮廓氤氲上一层柔光,恍如画中谪仙,萧疏轩举,占尽风流。
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皆不及君。
“马上过来,等等我!”
薛怜卿拎起裙子,摇摇晃晃地小跑起来。
楚莲见看着她,目光悠远而绵长,仿佛隔着时光,看到了真正的“薛怜卿”。
两年前的她,也是这般蹦蹦跳跳,圆圆白白的小脸上总是盛满笑意,梨涡浅浅,恰如一颗粉嫩丰盈的水蜜桃,甜美诱人。
那一日,正值承恩公府老夫人的寿诞。楚莲见贺完寿便要往前院去,穿过抄手游廊时,瞧见了几个想要制造偶遇的姑娘家。
懒怠应付的他改道去了后花园,中途却因不慎,被假山上的利石划伤手掌。
“桔梗草有消肿止痛兼止血之效,楚世子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梳着垂云髻的小姑娘伸手指了指溪边的蓝色小花,一扭头,就窜了过去。她用一块绣着竹叶纹的帕子包了两三朵桔梗花,又拿石头捣出来花汁,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掌心,最后还系了一个难看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甩了甩小手,十分大度地笑说:“帕子不用还我。”
她的嘴一咧,白白的牙齿就露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像一粒粒石榴子。
楚莲见正想说些什么,小姑娘早已麻溜地跑远了。
自那以后,他想了很多,包括疑心这一切不过是小姑娘的手段。他命人查清楚她的身份,然后故意在她面前出现了几次,每次两人都是斯抬斯敬,直到第六次,他还了她一块新的帕子,薛怜卿愕然的模样令他惊觉。
原来,她早就忘了。
她又回到了绮风斋,暖阁里茶香四溢,沁人心扉。
薛怜卿双手捧着玛瑙茶盏,小口啜茗,思量半晌后,开口询问:“十月初八那日,围场是不是因为雷电失过火?”
楚莲见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再多说一个字。
薛怜卿不禁腹诽,这算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世子能仔细说说么?”她笑嘻嘻地问。
楚莲见抚了抚掌心的疤痕,桃花眼向上一挑:“不能。”
薛怜卿呼吸一滞,抬起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气呼呼道:“此事对于世子来说并不难,为何不能?”
“心情不佳。”楚莲见食指轻敲两下桌案,漫不经心地说,“待本世子心情转好,再告诉你。”
薛怜卿揉了揉吃痛的手掌,语气急促:“那是什么时候?”
楚莲见瞟了一眼她的小手,答非所问:“这次不同你计较。”
计较?
还能计较什么,无非就是,她又违反了契约规定。
“多谢世子手下留情。”薛怜卿咬着牙道。
楚莲见登时笑出声来,桃花眼底水光潋滟,语调愉快:“三日后,九华楼见。”
薛怜卿琢磨了片刻,犹犹豫豫道:“我出门恐怕不太方便。”
楚莲见向她倾了倾身子,笑容不变:“你会去的吧?”问是这么问,可他的目光分明不容人拒绝。
薛怜卿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强撑着一口气解释:“我能去当然会去,只我如今的身份……总之,我会尽量想办法。”
去不成的话,可千万别迁怒她。
楚莲见往后一靠,十指交叉于身前,眼神睥睨:“那就好。未时三刻,我在九华楼等你。”
薛怜卿沉默不语。这人根本就不听她说话,她开不开口都没有什么不同。
外间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小丫鬟清甜的声音传了进来:“世子爷,花宴那边快要开席。”
薛怜卿听了赶紧起身,对着楚莲见福完一礼,抬脚就走。
“你——”
欲言又止。
薛怜卿脚步顿住,回首张望一眼,用眼神询问他要说什么。
望着她如红芍药般姣好的容颜,楚莲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含笑道:“你去罢,以后再说。”
薛怜卿被他闹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
站在外间的小丫鬟一见她出来,立刻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花厅里取过来的白狐裘披风上前,殷勤地服侍她穿好。
薛怜卿心中一动,嘴角便染上了笑意。
楚莲见虽说性子不好,对她倒不算坏。她没有想到的,他都替她想好了。
“披风可是你去取的?薛瑟瑟——”薛怜卿轻咳一声,忙不迭地改口,“靖安侯府的三姑娘在不在花厅里头?”
小丫鬟白苏对答如流:“薛家三姑娘身子不适,已经提前告辞。”
薛怜卿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递了过去:“拿去戴着玩。”
白苏眼睛一亮:“谢何姑娘赏。”
一盏茶水饮尽,楚莲见听着外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忽然间心情就放松了。
他摸出怀里的荷包,细细瞧了瞧。
刺绣的花样勉强能够看出来是青竹,两根穗子织得还挺精致,上头串的两粒宝珠被雕刻成莲花形,正好应了他的名讳。
楚莲见眸光一动,抽了荷包系子来瞧,只见里头躺了一枚平安符。
他右手捏着平安符,左手支起脸颊,桃花眼里神采飞扬,唇角微微上翘:“看在它的份上,再帮你一回。”
绮风斋距离瑶光院并不远,当中只隔一片梅花林。白苏带着薛怜卿抄了近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小花厅。
花厅里已经摆下席面,薛怜卿来得晚,自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她随意地瞄了瞄四周,果见秦宝华坐在主席上宴笑语兮。
薛怜卿端起一盏樱桃果酒,仰头一饮而尽。
优雅大方,温柔可爱,口蜜腹剑,虚情假意,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秦宝华?
“罢了,”薛怜卿歪靠在马车壁上,轻声低语,“不想了。”
马车在垂花门上停下,薛怜卿刚刚落地站稳脚跟,就见春芽走过来传话。
萧氏和二夫人在梧桐院等着她。
薛怜卿挑了挑眉,心中不禁纳闷起来:薛瑟瑟该不会真把摔跤的事栽到她头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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