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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噩梦


何今夕瞟了一眼薛黎星的后背,脆生生地问:“哥哥背上的伤,好了吗?”

        薛黎星心里一沉,目光在她的右腿上一扫而过,嗓音喑哑:“是我没保护好你。”

        何今夕连声反驳:“没有的事,要不是哥哥,我哪里还有今日。”

        明知道他不是为了她,何今夕仍是不忍看他伤心难过。如果换作薛怜卿,定然也会如她一般。她代替薛怜卿得到了不该拥有的东西,理应给予回报。

        薛黎星微微一笑,静静地凝望着何今夕,认真回答:“好了。”

        何今夕犹自不信,一脸狐疑:“真好了吗?全好了吗?”

        薛黎星笑容不改:“真好了,全好了。你若不信,尽管检查便是。”

        何今夕眉头一皱,正想呵斥一句“下流”,转瞬又把话咽了回去。在薛黎星眼中,“她”是他的亲妹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绝不可能扯上任何一点儿绮思。

        薛黎星看她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螃蟹,顿觉自己失言,当即掩饰道:“四妹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而哭。”

        何今夕目光闪躲,吞吞吐吐地说:“从前的事,我想快点记起来,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记不清楚撒了多少谎言。

        薛黎星的眼神愈发温柔,语气放缓:“不着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是我的妹妹,永远都不会变。”话锋一转,正色道,“既是跟何表妹无关,四妹合该约束底下人的言行。何表妹不比你我,她禁不起风言风语。”

        何今夕怔怔地出了会神,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风声越来越紧,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急。

        回了荷香居,薛怜卿便在书房里独坐。

        东向的圆月窗前摆着一张香枝木嵌云石书案,案上放了一只青花梅鹊纹瓶,瓶内插一枝艳而不俗的红梅。梅花昂首怒放,散发出淡雅清幽的芳香。

        花影扶疏之下,一本打开的书卷引起了薛怜卿的注意。

        出门前,这本书还放在书架上头。

        她拿起来翻了翻,果然发现一封书信,里边的信纸只写了两个字:荷包。

        荷包荷包,又是荷包!

        薛怜卿嘟了嘟嘴,伸手拉开抽屉,取出来一个绣了大半的荷包。

        月白色的底子,墨绿色的竹叶纹。竹节不直,甚至有些歪七扭八,竹叶形态亦不佳,看上去分外厚重。

        这么个东西,教她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

        可她的伤才好了没几天,楚莲见就催着要,而且她还指着从他那里问出围场雷电失火一事。如此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屋外的白雪将窗子照得透亮,明明朗朗。

        薛怜卿低下了头,捏着一根针戳来戳去。

        “啊呀!”一声惊呼。

        尽管很小心很谨慎,还是扎伤了手指。她捂着手指头,不断在心底埋怨楚莲见。

        与此同时,远在镇国公府的楚莲见正手执一沓宣纸,坐在书案前。

        饶是过了将近一个月,纸上依然飘溢出一股呛鼻的味道。

        楚莲见克制住自己想打喷嚏的冲动,一页一页地翻看,须臾过后,他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只敢耍这些小把戏。

        书案上放着一只黄花梨木锦盒,里边装满了五色信笺。

        楚莲见目光定格了一瞬,随手将闺训扔在最上面,桃花眼底敛去笑意,眼眸含冰:“那一天,为什么没有来?”

        他的声音极小,如同春燕呢喃。

        寒冷的冬日自然见不到燕子,他的问话理所当然地消弥于无形。

        落日黄昏,暮色缓缓降临。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李侍卫隔着书房的门,恭敬道:“世子爷,有荷香居的消息。”

        话音一落,书房里立刻传出来话:“进来。”

        听着低迷的嗓音,李侍卫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他家主子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他推开门,脚步轻柔地走了进去,躬身递上一封书信。

        楚莲见接过,白皙的手指抽出信纸,“唰”地一下展开,目光晦暗不明,不过片刻,他勾了勾唇角:“梅花宴的帖子送去了靖安侯府?”

        赏花宴客之事一向由女眷张罗,李侍卫不甚知晓内院中的情形,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属下不知。”

        楚莲见全然不在意,吩咐道:“再送一张,单请何知府之女。”

        李侍卫应声退下。

        直到凉风在脸上肆虐,他才醒过神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一下子薛姑娘,一下子何姑娘的!

        夜色渐浓,寒风的呼啸声宛若野兽在低吼,听得人心惊胆战。

        薛怜卿拿被子蒙住头,蜷缩在床角,怀里还揣了个小枕头。黑暗之中,她轻轻吹了吹隐隐作痛的指尖,小小声地抱怨了罪魁祸首一句:“恶鬼。”

        话刚出口,薛怜卿便后悔不已。

        自打她魂穿以后,对于鬼神之说不由得心存敬畏起来。这会子才说了一个“鬼”字,竟把自个儿吓得半死。虽然极力控制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是脑海内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

        薛怜卿气得捶了两下床,有些委屈地嗔道:“楚莲见,都怪你。”

        窗子被大风吹得簌簌作响,时不时还夹杂着积雪落地的声音。

        然而奇怪的是,薛怜卿忽然不怕了。

        毕竟,比起真正的恶鬼来,楚莲见要秀色可餐得多,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薛怜卿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她想着,要是能生在自己脸上,该有多好……

        迷迷糊糊地,薛怜卿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看到了楚莲见。

        他身穿一袭绯红色的衣裳,簪星曳月,玉质金相。妖娆的桃花眼向上斜飞,眼波流转,极尽轻佻。

        薛怜卿立在那里,看着楚莲见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呼吸喷到了鼻尖。

        他笑盈盈地望着她,声音轻柔而温和:“想要我的眼睛,便拿你的来换。”

        薛怜卿急了,转身就要逃。楚莲见一把扣住她的腰,反手转过她的身子,妩媚一笑:“别怕,一点儿都不疼。”说完,他屈起两根手指直冲她面门而来。

        倏地,薛怜卿睁开了眼睛,心口突突地狂跳,好似乱了节奏的鼓点。她用力抓紧被子,遮挡住半张脸,对着黑夜小声嘟囔了句:“我再也不敢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薛怜卿睡得极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到楚莲见伸手要剜她的眼睛,吓得她浑身发抖。

        到了最后,薛怜卿睁着眼睛等天明,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楚莲见,他是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存在!

        次日,天蒙蒙亮时,薛怜卿浅浅地睡着了,恍恍惚惚之间,犹在自言自语:“今日要绣完荷包……”

        春时听鸟,夏日听蝉,秋里听虫,冬季听雪。

        重帘浅梦中,又一场大雪落下。

        赶在雪停之前,薛怜卿终于把荷包绣好,又打了两根五彩丝绦,系上串了玛瑙珠的流苏,总算能够凑合着看。

        正沉浸在完工的成就感中,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走近。

        薛怜卿连忙藏起荷包,随手抓起一本书卷翻看起来。

        寒韵掀开帘子,笑容满面:“姑娘,镇国公府送来的帖子,请姑娘在腊月十六过府赏梅。”

        薛怜卿抬起头来,眉尖微蹙。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若是要请一家子姐妹,这帖子送不到荷香居,由萧氏作主即可。若是单请她一个人,便是越过了萧氏,着实有几分不合礼数。

        寒韵喜不自胜,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这下好了,有了这张帖子,大夫人那里也没有话说。奴婢听说梅花宴上贵妇如云,等姑娘出了头,不愁说不到好亲事……”

        薛怜卿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是单请我一个,还是三表姐和四表妹也一起请了?”

        镇国公府跟靖安侯府来往甚少,这般下帖子请人尚是头一回。

        寒韵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却道:“四姑娘伤了腿,便是请了她也去不成。姑娘管她们做什么,管好自个儿才是正经。”

        哎呀,一个丫鬟也敢教训她!

        薛怜卿瞪眼看着寒韵:“有空杵在这说闲话,不如赶紧去打听!一问三不知,要你有何用!”

        寒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薛怜卿张了张嘴,终是没能开口训斥她,只轻轻叹了叹气:“你下去歇着吧,换檀音过来伺候。”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何今夕爱哭,她的丫鬟也爱掉眼泪,当真是不好相处。

        檀音听见书房里的动静,挑了帘子进来,上前两步垂手道:“姑娘,奴婢已经问过了春芽,镇国公府通共送了两张帖子过来。三姑娘在准备新衣裳,四姑娘那厢没动静。”

        薛怜卿赞赏地看了她两眼,檀音果然是明白人,都不用主子吩咐,事情便打听得清清楚楚。

        既是两张帖子,一张下给薛家,一张下给何家,也算是无可指摘。

        檀音笑了一笑:“难得有此机会,姑娘也该准备准备才是。”

        何今夕来京三年便守孝三年,自是无缘勋贵人家举办的大小宴会。檀音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应当也同寒韵一样,担心萧氏会从中使绊子。

        薛怜卿不禁想起了何今夕。

        她是不是也在担心这些?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命运全由他人主宰,前路茫茫,不知来日归何处。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何今夕已经过了整整三年。

        在吃穿用度上,靖安侯府待她不薄。然则一个人并不是吃饱了穿好了便是活着,何今夕内心的彷徨与无助只有她自身才能够明了。就算薛怜卿变成了她,还是做不到同悲同欢。

        感同身受,从来都是一件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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