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荷包
腊月十六，雪霁初晴，日光清寒。
马车上，薛瑟瑟瞟了一眼薛怜卿，语气不耐烦地说：“待会到了镇国公府，何表妹务必安分些，不要失了咱们靖安侯府的脸面。”
薛怜卿心下暗暗有几分不悦，明眸一转，嘴角含笑：“三表姐也是一样，切记循规蹈矩，莫要令我为难。”
闻言，薛瑟瑟面浮怒色，上下打量了薛怜卿几眼，冷哼一声：“谁会跟你一样，绣花枕头一包草。”说罢，指尖暗暗用力，在掌心掐出一串月牙印。
何今夕鲜少在外露面，美名却已传遍京都。她的容貌本就生得招人，如今出了孝期，鲜艳的衣裳一穿上身，活像散花天女下凡。
薛怜卿听出来薛瑟瑟话中的嫉妒之意，眼睛一弯：“三表姐蕙心兰质，我如何比得了。”
蕙心兰质自然是好词，只是薛怜卿明显在说反话。
薛瑟瑟的眼神飘了飘，语气幽幽：“哎……说起来，咱们姐妹待在一处的日子不多了，一想到何表妹将来要远嫁出京，我这心里边就不踏实。”
薛怜卿面不改色：“三表姐先前说过的话，我仔细思量了一番。”说着，她狐疑地瞅了薛瑟瑟一眼，缓缓道，“我在想，三表姐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薛瑟瑟“噗呲”一笑，身子倾斜，凑了过来，小声道：“说的那户人家正是我外祖那边的远房亲戚，要不是有这么一层缘故在，我如何能够知晓得那般清楚。”
薛怜卿听罢，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薛瑟瑟的外祖家确实远在蜀地。假使薛瑟瑟没有说谎，此事便是二夫人在其中牵线搭桥，那萧氏又是如何作想？
薛怜卿挑了挑眉毛，依旧质疑她：“三表姐别是听岔了吧，论理，长幼有序，怎么就轮到我了？”
薛瑟瑟年长何今夕小半岁，已逾及笄之年，尚未定下亲事。要说她不着急，无疑是假得不能再假了。但她着急是一回事，被人这么直白地指出来，面上顿时变得有几分不好看。
“结亲之事讲究缘分，许是何表妹的缘分比我要早些，”薛瑟瑟气归气，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落下，她轻轻一甩帕子，掩嘴而笑，“却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我听母亲说，那位许公子书读得不错，模样也好，只可惜打娘胎里带出来一身病，三不五时地就要吃药。母亲本想一拒了之，可大伯娘执意要见一见。”她停顿一下，作出一副同情的表情，语气却有几分幸灾乐祸，“表妹也该想想法子才是，要是等到亲事定下来，再说什么都晚了。”
薛怜卿不相信母亲萧氏会替何今夕说上这么一门明显有猫腻的亲事，可薛瑟瑟跑过来说这些，仅仅只是为了打击一番情敌吗？更何况，由着情敌嫁人岂不是更好？又何必为了逞一时之快，反倒给了对方提醒……
薛怜卿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三表姐有什么好主意？”
薛瑟瑟叹息一声：“我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换作是我，会去求姑母与我做主。大伯娘为何急着替表妹定下亲事，表妹心知肚明。我母亲人微言轻，没法子为你说话。为今之计，只有去求一求姑母，待姑母知晓此间内情，定会为表妹讨回公道。”
薛怜卿微微颔首，垂眸沉吟。
薛瑟瑟自以为得计，心中一喜，语重心长地说：“表妹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殊死一搏又何妨。”
薛怜卿心中冷哼一声。
殊死一搏？何今夕可不就是投了湖么。
萧氏急着给何今夕定下亲事的缘由只有一个，薛怜卿。何今夕本就不信任薛家人，再加上薛瑟瑟刻意的暗示，自是越发不敢去找萧氏求证。
至于秦夫人那厢，何今夕一旦去了，定会落入薛瑟瑟的陷阱。
以薛怜卿对母亲的了解，萧氏绝不会将何今夕随意发嫁，那么，二夫人说的这门亲事是真，但关于许公子病弱的传言极有可能是假。
何今夕不明就里，闹将起来自是讨不着好。还有萧氏这边，一不小心，就会落得个刻薄孤女的名头，身为亲女的薛怜卿名声亦会受累。娶妻嫁女，为的是缔结两姓之好。没了薛怜卿在前面挡路，又少了何今夕的妨碍，薛瑟瑟便能脱颖而出。
若是放在从前，薛怜卿断不会这般揣测二房母女。可薛瑟瑟对着秦毓华情意绵绵的模样，薛怜卿是见过的。一个住不到头的怜我馆薛瑟瑟尚且不依不饶，更遑论心爱之人！
马车行至镇国公府，停在了在垂花门前。
薛怜卿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负责迎客的仆妇们早已候在甬道两侧，见状纷纷笑迎上来，领着两人换了轿子。
轿子走得四平八稳，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落地，轿帘被掀开来。
薛怜卿抬眸。
不远处，楚莲见披了件银褐色的大氅，长身鹤立在回廊下，鬓角的发丝随风缭绕，如玉的面庞白皙透亮，薄唇微抿，眉目疏朗。
他见她来了，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薛怜卿静静地看着他。
倘若这时候还不明白那张帖子的用意，那她就是蠢到家了。
暖阁里，燃着熟悉的沉水香，香烟袅袅，杳霭流玉。
楚莲见褪去大氅，露出一身绯红色的外袍，沈腰潘鬓，旬令留香。
薛怜卿的心猛然一颤，又想起了那个楚莲见要剜她眼睛的梦境。她低下头，不敢抬眼看他，慢吞吞地取出袖子里的荷包，双手捧着递到对面。
楚莲见轻笑一声：“还算聪明。”
他手执一把白玉折扇，扇柄穿过绦绳，轻轻一抬，提了起来。荷包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复又旋了回来，上边的竹叶纹路一览无余。
楚莲见眉心皱起，哂然道：“这么些时日过去了，薛姑娘就拿这东西来打发我。”
薛怜卿微微抬头，话里有几分委屈：“我尽力了。”
十根手指头不知道扎了多少个窟窿眼，才得了这么一个成品。
想到此，她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蹭了上来，伸手要去抓荷包：“不要算了。”
指腹堪堪滑过流苏，楚莲见抢先收回折扇，捏了荷包在手里，桃花眼中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唇角微扬：“谁说我不要的！”
片刻之后，他偏过头去，语带嫌弃：“正好留着熏蚊子。”
薛怜卿呵呵一笑。
现在是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蚊子。不过，就算楚莲见真拿去熏蚊子也不打紧，眼下她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行。
“喏，拿去。”楚莲见信手推了一只紫檀锦盒过来，旋即端起桌上的天青釉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地说，“看看可喜欢？”
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然。
薛怜卿瞄了一眼楚莲见，看他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疑心自己听错，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于他而言，她不过是解闷的玩偶罢了。
在她面前，他怎会紧张。
薛怜卿打开锦盒，里边躺着一只细腻白润、盈透纯净的羊脂玉镯。
“这是？”她问。
楚莲见神色淡漠，桃花眼底清透微凉：“信物，契约的信物。”
这只羊脂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与之相比，她绣的那个荷包愈发显得不堪入目。当然，更要紧的是态度，她的敷衍与不上心徒惹他不快。
薛怜卿有些坐不住了，她瞅了瞅玉镯，又瞄了瞄楚莲见，心一横，道：“回头我再绣个更好的。”
楚莲见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转而道：“日夜佩戴，不得离身。”
薛怜卿睫毛轻轻一颤，小声抗议：“平白无故的，我身上多了个镯子，只怕说不清楚——”
桃花眼瞟过来一瞬，里头瞧不见半点暖意。
薛怜卿感觉脊背一阵发凉，果断闭了嘴，利落地将玉镯套上手腕，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谄媚的笑容：“真好看，我很喜欢，多谢世子。”
楚莲见拇指摩挲了两下茶盏，头也不抬：“自今日起，契约正式生效。便按照薛姑娘先前所说，指令会通过荷香居的书房传达，你若有事要寻我，也是一样。”
听到“先前所说”四个字，薛怜卿宛如小鸡啄米般的头一滞，睁大眼睛瞪着楚莲见。
她先前被他罚抄闺训时，在末尾提出了“书房传信”的要求。但，契约既然现在才生效，那她岂不是白抄了。
楚莲见挥开折扇，面庞半遮半掩，飞泉鸣玉的嗓音传了过来：“薛姑娘想要算账么？别忘了，约定条款的第三十二条。”
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约定条款的第三十二条规定，不准以下犯上。
薛怜卿很快败下阵来，她还没有忘记，她在抄好的闺训上抹胡椒粉的事。
“荷香居的书房内有一只青花梅鹊纹瓶，世子若有吩咐，命人把纸条放在花瓶里头就好，免得被我屋里的丫鬟发现。”薛怜卿道。
毫无疑问，他在靖安侯府安插了人手。她姑且没有挖出线人的打算，这种事有一便有二，赶走了一个，马上会再来另一个，没必要白费力气。
楚莲见斜睨她一眼，嗤笑道：“不过两个丫鬟罢了，不如我来帮你解决？”
薛怜卿连连摇头：“不行！我答应过何表姐，要好好照顾她们。”
“是吗？”楚莲见低垂眼睑，桃花眼里沉静无波，淡淡道，“随你。”
薛怜卿抿着唇没说话。
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她忽然想要逃离，无论是游刃有余的微笑，还是拒人千里的眉眼，她都不想看。她说不清自己是迷茫还是失望，他的阴晴不定教她捉摸不透。
她，看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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