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二十三 难分伯仲
蒙面卒接着向鄂鲢手中盾牌一指:"还有这华贵盾牌,铜钉铆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公子自己的主张。公子可知,军中实战之盾牌铜钉稀疏,且露出盾牌半寸许,用处在于如此盾牌才可锁卡敌方之剑器矛戈。铜钉稠密固然能使敌方兵器滑开,然却更使自己无法着力。我这军盾可一击带去你长剑,而你却不能,原因大半在于这中看不中用的盾牌。”
“请问吾战法之失何在?”鄂鲢一跃而起,拱手请教道。
“公子所学搏击之术,显是游侠剑士所教,招术多轻灵利落,却缺少根基功夫。而战场拼杀不同,一招一式务求一个'沉'字。一个盾牌马步蹲下,若是经不起三四支长矛刀剑的同时猛击,便算不得王师锐士。毕竟在战场上,一对一的较量乃是最轻松的活计。”
“鄂鲢谨受教。”公子鲢深深一躬,显然是打心底里服膺了。
看台上的吕寿罕见地笑了:“公子有此般气度,也不枉输得一场也。”
中军司马此时走来一阵耳语,吕寿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中军司马旋即举起了手中令旗:“公子鲲轻伤无碍,搏击第二场开始——”
隆隆鼓声又起,鄂鲲大步走到中间圈中站定,右手短剑左手皮盾与王师步卒一般无二,精神抖擞,若不是衣甲下的隐隐血迹,根本看不出曾受过伤。再看入场的蒙面卒,一口短剑在手依旧是战礼一拱:“公子请。
”
鄂鲲冷冷道:“足下兵器不全,不足成战。”
蒙面卒道:“公子负伤出战,我必须少持一盾方见公平。”
鄂鲲摇头道:“校武公平假公平,战场公平才是真公平。足下无盾,鄂鲲不战。”
蒙面卒慨然一拱:“公子所言合乎实战,在下深以为是!”转身到场边执定黝黑皮盾再到中央,一招手扎好了马步。
“杀!”鄂鲲大喝一声,短剑直进猛砍。
蒙面卒只将黝黑皮盾一挺,短剑结结实实砍在皮盾上。只听嘭的一声大响,蒙面卒兀自岿然不动,鄂鲲却钉在了原地无法连番再击。
原来,久经战阵的老皮盾都是,每日风吹雨打矛戈交击,皮质变得特别膨松,三层牛皮几乎膨胀到两寸多厚,短剑猛击就如砍进树干一般被猛然夹住,未经战场者不明缘故一时发蒙,才会有这短暂僵持。
就在这瞬息之间,公子鲲一步退后,右手趁力一带,短剑脱开皮盾夹裹的同时人已凌空跃起,盾牌向左砸,短剑右刺猛攻对手当头。蒙面卒皮盾上扬,短剑斜出,一时间盾击盾剑迎剑,只听嘭锵两声大响,公子鲲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全场雷动喝彩之际,公子鲲大吼一声掠地而来,短剑横砍,盾牌翻滚着直攻下路!此举大出蒙面卒意料,他原地一个纵跃短剑拦下的同时,双脚却被滚地而来的盾牌正正砸中,未及跃开便踉跄倒地……
“停!”荣夷面色苍白,
急急从台上奔下喝道:“校武有规矩,不许偷袭!”
“亚相勿要责难公子。”蒙面卒拄剑站起一摆手:“公子此招虽有失校武节制,然实战却算得猛士上乘战法。公子既视校武为实战,不许我以其伤让其兵,便当以实战较量待之。战场搏杀,王师锐士哪个不是带伤死战?此回合吾输得心服!”
“诺——”荣夷低首退下。众人见身居亚相高位的荣夷竟然对这蒙面卒子如此恭敬,一时不明所以,纷纷议论揣测起此人的身份来。莫非是哪位王族成员?
鄂鲲倒是未在意这一节,一拱手问道:“敢问足下,盾夹剑时为何不反击?”
“实不相瞒,”蒙面卒也是一拱手,“盾迎短剑,是想试公子力量。吾见公子并非神力,又想试公子应变之能。寻常新手,盾但夹剑便不知所以。公子能于瞬息之间趁力脱剑再行猛攻,实非吾所能料。”
“那也就是说,你若当即出盾反击,我则没有当头攻杀之机?”
“正是。”
“既然如此,鄂鲲输得心服!”
“敢请指教。”
“我原以为足下迟钝不识战机,既是有意考量,自然服膺!”
司令台后的吕寿哈哈大笑:“迟钝不识战机?你以为他是谁?”说罢大手一挥:“还有一回合如何比?公子自己说!”
“角抵如何?”
“在下奉陪!”
吕寿点头,中军司马一声宣示,场中山呼海啸般欢呼呐喊起来。
角抵者,后
世所谓摔跤也,也就是日本的相扑。有周一世,角抵是各诸侯国民间最为风行的搏击游戏,其称谓说法也各自不同。中原诸国雅言叫做“角抵”,庶民百姓却呼为“胡跤”,原因就是此等搏击术本是自猃狁戎狄胡人传入。
“抵”,取人徒手相搏之象。《淮南子.说山》云:“熊罴之动以攫搏,兕牛之动以抵触。”山野庶民直呼为“撂跤”或“绊跤”,取其手脚并用,看谁能将谁撂倒绊倒之象。
后来的西汉称之为“角抵戏”,成为可以进入宫廷的观赏游戏。再之后的宋元时称之为“相扑”或“争跤”。秦朝灭亡之后,嬴氏后裔辗转逃之东瀛,角抵得以“相扑”之名风行日本并流传至今,成为中国古老角抵术的活化石。此为后话。
荆汉诸国夷风最重,诸国都有许多夷人部民化入,徒手搏击的角抵之风更是浓烈,老少男女,耕夫走卒尽皆以为强身健体之法。曾为世子的鄂鲲,既要与蒙面卒比试角抵,必是摔跤高手无疑。王师将士中更是盛行角抵摔跤,这蒙面卒也未必不是一流高手。
若是兵器较量,许多人还需得内行解说才能清楚。这角抵撂跤却有一样好处:热闹好看,谁撂倒谁,谁绊倒谁,谁压住谁不得动弹,一目了然,纵然是三岁小儿也看得明白。正因了如此,万千人众比之前看骑射兵器时还要亢奋。
“角抵开始!三合两
胜!”中军司马令旗劈下鼓声大作。
公子鲲与蒙面卒已经尽去甲胄,全都布衣赤脚,腰间一根鞶带勒住一条宽大而短的本色布裤,进入场中相对伫立。鼓声一起,两人迅速扑成了一团。一个翻滚起来,蒙面卒箍住了鄂鲲的后腰,正是发力,一举撂倒鄂鲲毫无问题。
恰在此时,鄂鲲身形一变,似侧似滑,两手后抓对方衣领,蹲身拱腰里步前跨,猛然发力大喝一声,蒙面卒便如一只口袋般被重重摔倒在身前。
“撂倒!公子鲲万岁——”全场声浪铺天盖地。
“再来!”蒙面卒一声大吼,间不容发地一个翻滚,两手抱住鄂鲲两腿猛然一带,鄂鲲瞬间仰面跌倒在地。蒙面卒迅速扑上,两手死死压住对手的两只胳膊,鄂鲲奋力三次滚身都无法挣脱。
“撂倒压住!考卒万岁——”
中军司马一声呼喝,两人重新站起。鄂鲲俨然一个老练的胡人跤手,踮着步子向蒙面卒逼近。在他一扑之时,蒙面卒两手闪电般一翻扣住了对手的两只手腕猛力向侧里一带,趁着鄂鲲前仆一步身形未稳之时,蒙面卒一个随身滑步搂定他的后腰,接连大吼发力,鄂鲲被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一口鲜血喷出,把身前黄土尽染成鲜红色!
“啊——”全场一声惊呼,齐刷刷站起。
吕寿始料不及,也是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中军司马带着太医飞步赶到,公子鲲已经翻身跃起,
衣袖拭着鲜血,非但毫无惧色,反倒步态稳健,目光凌厉地踮着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卒。
刚刚站起的蒙面卒立即扎好架势肃然应对,如临大敌一般。已经大步过来的齐侯吕寿横在中间一声断喝:“公子这一合已输,不得无礼!校武停止,公子鲲请退场疗伤!”
鄂鲲愣怔片刻,终是悻悻站定,对着蒙面卒一个长躬:“足下跤术高超,鲲已服膺,若无不便,敢请足下示以真面目。若他日鲲欲与足下一较高下,却无处寻人,岂不为终生之憾事么?”
“公子不得无礼。”吕寿低声警告道。
蒙面卒摆摆手,吕寿噤声。全场寂静无声,看着蒙面卒取下遮面的黑纱,一张细目锐利,英气勃发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大王——”鄂侯驭方不知何时出现在校武场之上,纳头便拜:“犬子不知大王下场,多有冒犯,还望大王宽宥!”一面说,一面示意两个儿子跪下请罪。
也难怪,除了近臣,其余诸侯世子谒见时都只能远远觑见周王的一个影子,哪里看得真切?加之蒙面,更是看不出来。鄂鲲与鄂鲢赶紧跪下叩头,口中称罪不止,额上冷汗直冒。
“哈哈哈……”姬胡大笑不止:“令公子不过是依王命校武,孤有意不以真面目示人,何罪之有乎?”
“大王万岁——”万千人众的呐喊声骤然淹没了校武场。一场精彩的校武,竟然发生在本国公子与天子
之间,此乃亘古未有之盛事,如何不激荡心怀?
鄂氏父子更是感喟不已,鄂驭方拱手施礼道:“大王如此纡尊降贵,直教臣无地自容。立世子之事,但凭大王吩咐,臣无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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