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东陈建元十七年,北有敌侵,东有灾民,西有兵患,南都朝廷尚未觉国危,如往年般沉浸于表面繁华。
正值二月初,暖风初至,杨柳依依,一派春意盎然花香鸟语,西子湖波荡时,塞北依旧寒风凛凛,风沙卷席而来,带着一股瑟意侵袭过只有零稀几人的街头。
塞北位于东陈与北境八族边界处,两方割据掠夺,常年祸乱,生民落不得几日安歇。自建元元年初双方停战被划分为东陈领地时,塞北早已成了两方互通商贸的边城,除却一些商铺外,只余有零落几处落脚客栈。
寒风中,一少年模样的男子身形一颤,他身旁跟随着的侍从急急替其束紧了披风,面上是关切模样:“我的小公子啊,您这是何苦,客栈待着不好,偏偏出来寻这刺激劳甚?”
两人身量相近,少年则更显纤弱,他面容干净,笑靥纯粹,却莫名透着一股病气。少年弯着嘴角小声说着话,语气中半含着一点撒娇的味道:“在客栈可闷了好些日子啦,小北,你最同我要好,就出来这一次,我就看看塞北的民俗光景。明着我也不敢去看阿姐,你就陪我看看她生活的地方吧。”
名唤小北的侍从显然是习惯了他这样轻轻软软的请求,浅叹一口气,侧身挡住寒风,伸手替少年理好衣襟,抬头四处望望:“若是探问民俗,我知道有些好去处,像是茶社酒肆……有了!那儿有处茶庄,咱们看看去。”
少年偏头望了望,边城茶庄,很平实的名字,没有特意装饰,但相较于他处,似乎略有人气。
裹着寒风踏入茶庄,少年微微抬手,小北便替他解下披风,两人找了处靠里的桌坐下,立刻便有小二提着姜茶过来:“二位瞧着,应是初来塞北吧。”
少年抬眼,目中略带惊奇,见他此相,小二嘿嘿一笑:“咱塞北来往的都是走生意的商客,要么便是接单的镖局,来来往往的也都面熟了,二位贵客瞧着眼生,小的就盲猜一阵。”
少年面上了然,抿着唇微微笑着。小北不似他那般单纯,见着小二倒完姜茶后顺手又接下两碗清茶,他眼角轻轻一挑。
这小二怕不只是知道两人初来塞北,估计还知道他两不是普通商客。
正想着自家小公子怎这般没心眼,就听见少年清脆的声音:“我尝听闻此地民众自称边城人,方才你的口音,虽有些偏,但听得塞北二字应是不错的。”
塞北常年两族交错往来,地方口音杂七杂八,小二不常说“塞北”二字,偶尔一出口,就显得格外突兀。
与南都离得远,这儿的民众不常称塞北,都习惯以边城代之,少年听阿姐讲过,那会儿还颇为天真地问了句“为什么”,当时阿姐并未多言,只是抚着他的发顶叹了口气。
小北微怔间,少年又轻轻缓缓说了句:“眼力挺巧,怎么看出我二人从南边过来的?”听得此言,他当场一激灵,相处这些年了,总是被自家小公子这副人畜无害天真烂漫的面貌欺骗,若论聪颖机巧,谁比得过他啊。
小二是个机灵人,也不慌,嬉嬉笑笑回道:“二位谈吐间说的都是官话,衣着虽也似那商客,但举止气态都是藏不住的,瞧这位小公子面容精巧,怕是偷着来玩的吧?”
小北微微蹙眉,少年倒依旧笑呵呵:“算是吧,过来瞧瞧塞北风光。我看着你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方便介绍一二吗?”
那小二当即坐下,笑问:“贵客想问什么?本地风土人情,还是……时事?”
少年清浅一笑,小二顿时会意,侃侃道:“这些年来咱大陈与蛮子三三两两打过几仗,一直就没消停过,看着好像没什么大变数,但朝廷那边压根不清楚我们这儿的状况吧?本来大家伙以为这次跟往常一样,靠着军爷还能护护边城,可近些日子来,多少感觉不对。哎,二位应该瞧着了,这街上啊,都没什么人,不是因为打仗了百姓不敢出门,而是啊,能搬走的,紧紧慢慢都收拾细软去了南边。”
说完这句,小二不由叹了口气,那张黝黑的面容长期维持着笑容,突然松下来便略显沧桑:“大伙都知道,这会儿啊,怕不是要出大乱咯。”
小北抬眉:“南都那也没传塞北有乱啊,不是说跟往年一般,都是些小仗吗?”
听此,小二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我们边城人就是在战乱风口生活着的,当然比南边敏感,听些风声就知道要出乱了。二位也知道前沿有官兵镇守,可这防线一拉再拉,等着看吧,是要守不住了。”
小北本欲再问,有谭将军在,如果前沿有乱,南都那边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少年却挡了他的话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碗壁,温温润润看向小二,一语双关道:“还有吗?”
小二知晓他是个明白人,转而却换回了迎客笑脸:“小公子面相贵气,怕不是官府的人,我们小本营生的,碎嘴多了,侍奉不周是小的过错,二位看着还要添什么茶?我们茶庄虽没什么名贵茶品,但整个边城,种最齐的也就我们这家了。”
见他突然变脸,小北有些错愕,少年却自然而然接道:“不用什么,就方才的姜茶,天冷,暖暖身。”
“好咧!”添了姜茶,小二利索离开。小北偏头望向少年,目露疑惑。
少年手指沿着茶碗饶了半圈,随意敲击两下,一脸淡然,见小北不解,他轻声道:“人家是老实人,不愿与官府牵扯。”
小北了然,心道怪不得这些日子在城里,怎么搜寻都找不着谭将军的消息,军营又是前线重地,两人不便前去。原是问题出在了官府,致使前线与朝堂断了联系。下一刻他又紧张起来,若前沿已生乱,不知谭将军与众军安危如何,再细细捋之,前沿都出了问题,那四处官兵是否安全?朝堂是否已经……满目疮痍?
想到这些,小北也略微摸到了那根感知危乱的线,顿时愁欲涌上心头,着实明白了店小二话中苦涩。
百姓也许没那么细致的心思去关乎朝廷安危,但一提到“天下大乱”,总不免人心惶惶。
再一转头,见自家小公子面色无忧泰然自若的样子,小北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是好。这孩子心性比谁都通透,好似什么都明白,但从来不把事往心里装,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每每见他不怕事,身边人总要担心他会栽跟头。
小北压低声音道:“小公子,您不担心大小姐吗?”
此时驻守于前沿重地的大将军谭鹤清,正是宰相府嫡出大小姐,而那温温润润偷偷潜来塞北的小少年,则是宰相府自小被娇宠养大的小少爷谭霁。
谭霁如往常般笑笑,丝毫看不出半点忧心之情:“阿姐接连大半年未曾传递家信,我就猜着塞北这边有问题,但她的能力摆在那,除非镇北军全军覆没,不然她都还能从尸山里爬出来,我朝首个女中豪杰骠骑大将军,可不是靠脸跟嘴服众的。再者,以她的地位,北境宁可毁掉一个营,也不会动她片根毫毛。”
小北比谭霁年长两岁,陪伴他将近十年,虽不懂那些权术之事,但到底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多言几句,也就明白过来了,他自我安慰着静静心:“我佛慈悲,趁着未出大乱,愿北境那边可以好好和谈吧,总是往来交战的,民生多艰。”
谭霁本悠悠听着话,忽而不忍皱了皱眉,小北见他身形微颤,略带急切道:“公子可是有些许不适?”
谭霁神态渐复,轻轻摇了摇头:“风寒未愈,着了点凉。”边说着,边捧起姜茶饮了一口,“别说,这茶庄的姜茶确实不错,没有姜汤那么重的味,还挺甜。”
见他无恙,小北松了口气,又絮叨着:“都说了别出门,您这身子骨向来不强健,风寒拖了两个月都不见好,还赖死赖活要跑到塞北来,若叫相爷知晓了,必要气怒一场。”
谭霁吐了吐舌,一脸俏皮相:“爹才舍不得打我,回去了我定好好认错。”
借着嬉笑揭过,谭霁微微松了口气。小北对他的事向来是极度关照,可说一颦一笑都不会错过,方才差点就露馅了。他自小体弱,倒是五感极其灵敏,念及刚刚的感觉……似有人有意无意在看着他。
可待隐秘侧身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
谭霁颔首,只当做错觉。
两人在茶庄未待多久,见外头日渐偏西,小北又开始絮絮叨叨催着谭霁回客栈。谭霁身子弱,早早便洗漱趴在卧床上,手执一卷医书慢慢琢磨,小北则借了客栈的炉子给他熬药。
丞相府有二子一女,三人皆为嫡出,长女谭鹤清与长子谭鹤洵同胞而出,一人自幼习武强意入军,打遍军营各位猛将,十年熬成了骠骑将军,另一人痴于学术刻苦清读,早早在朝中领有官职,如今年不及而立,却坐上了刑部左侍郎之位。丞相府这一对真真算是人中龙凤,相较之下,小公子谭霁却无出彩之处,自幼年起便病不离体,人也不是活泼的性子,明明是被一家子宠大的,可长出了这么个安安静静乖巧懂事的样子,除了在极亲近之人面前,他连话都不喜多说。本来因是老生子,相爷夫人也没希望他多有才干,但看着他无心向学,武艺又不精,难免是有些失落的。若真要论有什么是令他感兴趣的,也只有医术了。
瞧着窝在被中专心致志的小少爷,小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孩子内里根本不是安静乖巧的性子,只是太过懂事,小小年纪就心思机敏。又因为格外通透,他素来是刻意照着旁人希望的模样去长,真正的谭小公子是什么样,大概除了他自己,无人明晓。
“公子,喝药了。”小北熟练倒出药汁递到谭霁身旁,一手拿着凤梨糖备着,谭霁却摆了摆手,只接过药碗:“先前喝了姜茶,嘴里甜腻腻的,这次不要糖了。”
抬手将碗递至唇边,谭霁忽然停了动作,抬头问道:“什么声响?”
小北顺着他的眼神望向紧闭的屋门:“有声音?公子要我去瞧瞧吗?”
正当小北准备动作间,谭霁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眉目深邃,沉静得好似换了个人。两人交换了眼神,小北蹙了蹙眉,明白了他的意思:外面有问题。
他顿时停下脚步:“好在先前付过银两,没亏了店家,从窗户走?”
谭霁又摇摇头:“晚了。”
他听见客栈楼下传来打斗声,因两人挑了间较为安静的偏房,才听不真切。就方才几句话的工夫,客栈外也隐约有了人来往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不管外面境况如何,现在出去绝对不是个好主意,还不如窝在客栈中躲避一二。
小北犹豫片刻,迅速收拾好包袱细软:“公子,我护您离开。”
宰相府的贴身侍从,向来武力高强,虽不至于以一敌十,但护佑主人躲避围难还算是绰绰有余。
窗外的声响愈渐杂乱,谭霁心中感叹来的不是时候,估计着正巧赶上了北境蛮军进城杀掠。门外的声音倒是渐渐平息,只是不知交战双方为何人。小北决定趁乱带着谭霁离开,局面尚不明确,这时候不走,待会就没机会了。
谭霁披上御寒披风,手里拿着包袱躲在门边,听着门外越来越远的打斗声,小北迅速推门而出,带着谭霁贴墙离开。
逃脱间,谭霁没抑制住好奇,转头瞟了一眼,正巧看见一群身手利索穿着夜行衣的人逐渐控制住场面,与他们相斗的人着装与一般商客无二,手中动作却极为狠厉,身形也壮硕得不同寻常,乍一看去,还真分不清到底是哪方引起的混乱。
一些暂住此间的住客都聚在一边不敢动作,谭霁这边的行动就有些明显。正巧离得近的“商客”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脚步一错,闪身到谭霁身后,钳制双手抵住咽喉,追来的夜行衣者不得不停手。小北正应付着面前拦截的两个汉子,转手一抓才发觉谭霁脱离了保护圈,他当即顾不得前方,提足上前:“公子!”
那“商客”面容凶厉,闻此嚇嚇大笑着,因着过于僵硬的勒力感,谭霁一边喘不上气大脑麻痹,一边想:果然是北境人。
抓着谭霁的蛮子应该是个小统领,磕磕巴巴说出了几句中原话:“你们…影……撤走……带着你们的人…滚!”
追着蛮军统领的夜行衣者眸色一闪,恰巧其他的北境蛮兵已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他抬手制止住其余人的动作。正当那统领以为他要撤退时,身姿矫健的夜行衣者微微抬头,后退一大步,蛮子感应到什么似的,昂首片刻间眼前一黑,不知从何天降另一夜行衣者,那人身手明显比其余人更胜一截,蛮子未来得及回神,手上一痛,似被利器所伤,不由得松了劲道,谭霁方得喘息,顿时脚下一软向前扑去,那人轻轻巧巧便将其带入怀中,一旁也没碍着手上动作,空着的手收回暗器,一扭一折,蛮子肩骨尽卸,北境蛮人多嗓音雄厚,此时痛苦鸣吼更显凄惨。来人没有多看他一眼,回头一个眼神,收到旨意的下属便利索上前将其治服。
这时候,他才有心思看了看怀中呆滞状的少年,心下好笑,觉着果真还是个孩子。
谭霁倒并非惊魂未定,只是事发突然没能回过神来,待思绪清明时,他已被男人松开,小北则在一旁满脸紧张地问他是否有碍。
小北是真给吓着了,转身不见公子,过分失职,还差点让公子受了伤,他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
待场面收拾的差不多,那些住客也纷纷被安抚着回了房,谭霁两人倒是没回去,小北扶着他在一楼随桌坐下,倒了碗茶替他压惊:“……也是倒了霉了,碰上蛮子偷袭,亏得影卫在此,不然这趟回不去我是交代不起了。”
谭霁捧着茶碗押了口茶,虽是回过了神,但心下有些混乱。小北的话他也没怎么听进去,但听得“影卫”二字时,他抬起头,略觉讶异:“方才那些,是影卫?”
小北笑笑:“按理说,影卫的身份不会随意示人,但是相爷身边常跟着的那二位,都是今上赏赐拨来的,小北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虽没学得太精,但习武者的身形,出招痕迹,那都是看得出套路的。”
谭霁又低下了头,心中还在想着方才那影卫来救自己时的感触。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刻意,就是松散地瞟了一眼的感觉让他格外熟悉。
正想着,方才救了他的影卫走过来,同桌而坐,小北特别有眼力见地斟了碗茶:“多谢大人伸出援手救了我家公子。”
影卫戴着面罩,掩住了半张脸,看不出表情,他未作言语,只摆了摆手,小北犹豫一会,还是离开去了一旁。
谭霁微微抬眉,望见影卫侧脸,显露出的肤色白得有些阴冷,那双眉眼倒是生得精巧,像是丹青圣手细细勾勒而出,狭细却不妖冶,反倒有点狠厉的意味。
这边谭小公子自以为很是隐蔽地观察对方,影卫心觉好笑,面前的少年瞧着体态纤弱,一看就是病体,手中紧捧着茶碗,两眼微抬着偷望自己,满脸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本就是轻软干净的长相,这番作态,甚为可爱。
“相府小谭公子。”谭霁还未说话,忽听身旁人开口,当即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人声音真好听,沉静而温和,似乎还轻轻笑了笑,第二反应才是……
“大人……怎知我是谁?”
话一出口,谭霁就微微蹙了眉,直被自己的行为蠢到,影卫的人查个身份也不过片刻的事,他匆匆低下头,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见他一连串的小动作,那影卫忍不住笑了笑,这次是真笑出了声,他随即解释道:“曾与谭二公子有过来往,你们兄弟二人气韵很相像。”
谭鹤洵虽为潭府嫡长子,但相府子嗣少,又因比长姐晚生小半个钟头,人们习惯性都称他为二公子。
谭霁毕竟年仅十七,言语一来一往就淡了尴尬,又抬头问:“影卫大人……不该守在皇上跟太子身边吗,怎忽来了塞北?”
“影卫的事,恕不可奉告。不过……”影卫摘下面罩,神色自然,他转头望向谭霁,俊逸的五官冲击感有些强,谭霁微怔,突觉眼前人有些熟悉。
“不过,影卫那么多,你若是个个都跟着喊大人,我怎知你喊的是不是我?”
他这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逗弄和轻薄意,谭霁耳根发红,对着那张俊脸,一时忘了自己日后也不一定会继续与影卫有往来,直开口道:“那大人如何称呼?”
那影卫轻笑回答:“段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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