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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白头春水聆剑,黄衣坐望青山


惊鸟山上一条清溪银河飘带蜿蜒而下,晨光温柔的洒落,水面上便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银鳞。两岸垂柳柔曼,绿草茵茵,微凉而清新的晨风里不时几声杜鹃啼鸣,无啼血之痛,却分外伶俐可人。

青山春水,惠风和畅。

但有一个人却似与这二月仲春格格不入。只见清溪旁,一深冬大雪般的男子盘膝而坐。

男人一袭黑衣,一头白发,身后三尺左右停着一口石棺。

肃杀的雪白反衬于眨眼的黑衣,二者极致的色调冲突使得男人周身的气息愈显压抑,再配上那口不详至极又分外怪诞的石棺,这男人简直可以用“吓人”来形容了。

男人的目光凝定于溪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春水如明眸本就是最可人的。

此刻那青碧的水中却错落的插着三柄长剑。

流水淙淙,长剑铮铮,水流缓缓而过,遇到剑身的阻挡折冲侧流,剑身周围便漾起了圈圈涟漪回溯,男人就注视着这三口剑,一动不动。

忽然白发男人听到身后传来阵阵脚步,脚步声沉重而拖沓,似乎走路的人彻夜未眠疲惫至极。

但白发依旧如石刻一般静静的坐着没有回头。

这点小事本就不值得他回头的。

俄而,身后脚步渐近,终于一人在他右侧五尺处坐下。

那人一袭黄衫,一顶草笠,一只空鞘斜插在背上,那柄本应在鞘中剑此刻却已被他拎在手上。

长剑之上犹有血痕。

他的黄衫上也早已斑斑血污。

就这个出血量,白发不用回头都知道黄衫身后应有一行血线。

黄衫脸色惨白,甚至比白发还白,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白得可怕。但所幸他精神头还算不错,他应只是疲倦,那些血却多半应不是他的。

黄衫只瞥了一眼那个古怪的白发男人以及他插在流水中的剑。然后便回过头,自顾自地掬了一捧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洗起了剑身,他抚摸着那柄剑的时候动作是那样轻缓,眼神是那样温柔,似是在抚摸着心爱的恋人,又像是犒问着老友。

一捧一捧,赤红的剑身洗去血污,愈发赤红明艳,似一块猩红的玛瑙。日光下彤光阵阵,三尺长剑火烧一般。

长剑愈洁,溪水愈红。

因为黄衫坐于上流的缘故,他洗剑的水顺流而下,流经白发那三柄剑时原本清洁的水已成了污水。

白发微微蹙眉,似有不快,但却没有开口。

这一幕黄衫应看在眼中,是以歉然道:“抱歉。”

白发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黄衫似乎对白发很有兴趣,问道:“阁下亦在洗剑?”

白发未答,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有问无答的对话充斥着尴尬,荒郊野外就俩人,我问你不答,空气瞬间就有些凝固。

就在黄衫以为白发永远不会回答自己,识趣闭上嘴巴的时候。偏偏这时白发开了口,他嗓音沙哑,言简意赅:“听剑。”

黄衫奇道:“剑怎么听?”

白发这一次回答明显就快了,但回答的多少像是一句废话:“用耳朵听。”

黄衫更奇,不禁也屏息凝神,澄心静虑,极力听取,却最多只能听到流水声、风声以及不时传来的几声杜鹃啼鸣。

黄衫不由得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幸碰到了什么神棍。

“阁下能听见?”他又问道。

白发斩钉截铁:“能。”

黄衫半是好奇半是好笑,问道:“能听见什么?”

白发注视着那三柄剑,半晌才道出云里雾里的两个字:“叹息。”

要不是黄衫太过疲惫兼修养极好他真能立马笑出来。他应经不打算说话了,不管是年少学剑还是后来在江湖里鬼混,这种自以为自己境界超拔故作高深的人他见的多了。搁以前或许自己还真能被他们这惜字如金的几句“机锋”给镇住,但自己现在一晃眼都年近不惑了,这一套是早就不吃了。

他不说了,那白发却又开了口。

只见白发男子抬起头,眼望着那座不远不近的惊鸟山,晨雾蔼蔼,春草茵茵。他忽然一声轻叹,“我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经历过什么,甚至叫什么都不记得,我忘了很多……”

黄衫讶然,他看向白发那张冷漠恒定遗世忘俗的脸,是啊,一个人要不是忘了很多,又怎能有如此一张脸。

黄衫试探着问道:“阁下……失忆了?”

白发点头,他目视着青山,一如目视春风,微风拂面,霜雪般的发丝轻扬,他缓缓道:“流水冲过剑身,轻抚过剑的纹理,是真的有声音的。可能因为我曾身在此山中,而阁下未曾,所以我能听到的轻叹阁下却听不到的。”

黄衫了然。

但他还是有些好奇,也不管是否唐突便问道:“阁下能听到其实是一种感受?”

白发微微点头,沉默。

黄衫便也沉默,他目视着流水,水中有微尘亦有数尾游鱼。男人用手指挠了挠脖子,犹豫着有些话有没有必要说。沉吟许久,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在下有一言或有不当,但不吐不快。”

“讲。”白发面无表情,连头都没有回依旧是这样的简单直接。

黄衫见状,便也不再客套,直截道:“依在下看来阁下此举实与临渊羡鱼无异。”

他说完便注视着白发的反应,他生怕自己这萍水相逢之人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引起那白发男子的不快。

但显然,他的顾虑是多余的,白发非但没有不快,反而很大方地承认道:“先生说的对。”

黄衫摇首轻笑,道:“可当不得这‘先生’二字。”

白发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接口说到:“但我不知何处结网。”

这时,黄衫已将剑洗净,横剑膝上,以袍角拭去水渍后抬手取下背上的剑鞘,收剑于鞘,而后他也不急着再将剑背上,便这样放在了手边,然后他这才笑着回道:“结不了便解了吧,不知谁之子,帝之先有何不可?”

这一次白发竟然笑了,他摇头轻笑着道:“天为我父,地为我母吗?听起来玄之又玄似也不错,但人活一世好歹得弄白我是谁吧。”

黄衫默然,的确,人活一世本就浑噩,若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还有什么意义。但他也知道,失忆这件事不是说男人坐在这靠听剑感受那莫须有的过往叹息所能听出来的。就算男人退而结网起而行路可能也根本什么都记不起,这种几乎全凭运气的事他当然不知道能给男人出什么有帮助的主意,所以他想做的只是竭尽所能给这个萍水相逢的失忆可怜人一点宽慰。

黄衫思考了片刻道:“昔年智深禅师坐化六和寺,临终有偈语道:‘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其实这一辈子短短三万多日,能弄懂我是我已经很不错了。至于一段记忆一个名字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自己,执着于那些也没什么用的。”

白发听后,默然无语,沉思良久,方道:“先生慧语近禅,我大概能懂,但做不到。”

黄衫点头,他懂。

什么事若是别人说说就能明白,那这事上哪还会有这么多烦恼?

他依旧面带春风,笑道:“很多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如果阁下觉得那几句话还有几分歪理,不妨——束之高阁,证于日后?”

白发道“好。”

言毕,他缓缓起身,伸出手去拔那溪水中的剑,黄衫看着他伸出手,惊讶地发现他的右手竟然没有拇指。

洁白、修长、有力、稳定。

都是这只手的写照,黄衫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一个惯于持剑的人当然知道那只手也曾应是一只持剑的手的。

可现在他却再也无法握剑了。

黄衫看向白发,面上是感同身受的凄容,一个剑手当然知道那种无法握剑的痛苦。这可能比不知道自己是谁还要痛苦一万倍。

失忆、断手……这个男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黄衫不敢想。

这时白发已经将三柄剑尽数拔出,他以左手拎剑,略带自嘲般喃喃道:“新水洗旧剑,下次再给你们沐浴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说话间他已走到石棺前,将棺盖推开一条缝,从里面取出三柄剑的剑鞘。逐一收入其中,然后他把剑便放回了棺中。

他再不看黄衫一眼,缓缓拉起散落在地的铁链,一条一条披在身上。

他一边披索,一边连头都未回道:“谢过先生指点。告辞。”

说着,索链也已拴牢,白发遂没有片刻踟蹰,抬步拖棺而行。黄衫看着白发单薄的背影一停不停,不知为何竟读到了几分决绝孤独的味道。

黄衫便也收回目光不去看他,回头看向远处青翠的山坡,忽然高声道:“再给个建议,且放行止,可驻足心痛处。”

声音随风传得很远。

“多谢。”白发声音依旧冰冷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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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袭黑衣白发行棺终于消失不见。

黄衫眼望群山,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右手摩挲着奇古的剑鞘,感受着那棱角分明的粗粝与金属的寒冷。

他想起了昨夜与那一伙江湖客的激战。

“洪家那混蛋这二十两银子收的还真是值了。”他心中暗想着,目光却是迟迟没有移开过那青山。

那眼神他似乎是在看一位爱慕多年的姑娘。

黄衫中年男人忽然咧嘴一笑,悠悠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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