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凳技坐打

假托天下第一传道授业，这方法可不可取陆无恨不敢妄言，但至少确实有效。因为他在那潦倒浑噩的少年心中竖起了一座山。

师傅永远是徒弟心中的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陆无恨点点头，“前辈是个好师傅。”

谁料老人闻言，苦笑摇头道“我不是个好师傅……”

师徒一场，我连真名实姓都未曾相告，我又怎能算是个师傅？

陆无恨明白老人的意思，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其实在小涛心里天下第一的从来不是‘铁箭’两个字。当面相见，传道授业，谁是谁，可能根本不重要，不是吗？”

吴晴川笑着点了点头，似乎略有宽慰。他缓缓起身走过去推开了窗，春分已过未至清明，窗外柳条渐长，春风渐暖。老人倒背着手，望着窗外，久久不语。

陆无恨发现老人其实早已驼了背，即令他精神依旧矍铄，眸子依旧澄澈，身手依旧不凡，但他毕竟是老了。

他弓着背，弯着腰，似与春风撞了满怀。

一岁一枯荣，迟暮的人羡慕那春草芳芳。昂藏七尺，譬如朝露，流水难西。

在最得意的年纪，兄弟罹难，一夜出江湖。

老来白发送黑发，别后却惊觉竟连自己的真名实姓都为曾告诉过自己那宝贝徒弟。

老人当风怅惘，应有所感，忽曼声吟道：“最是人间仓皇过，聚少离多……”

陆无恨心头亦自酸楚，却只有无言。

谁料老人忽又说道：“你知道吗，这丧徒之痛我不是第一次感受了。”

陆无恨愕然，他怔怔地看着老人枯瘦的背影，刚想说些什么时，老人却已然自顾自的接口说了下去，“三年前，同样是山西，同样的春天，同样的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陆无恨知道，老人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听众。

多半生的压抑，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一个倾诉的机会。

陆无恨想了很久，却只是问出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他叫什么？”

“沈观澜。”老人似乎一笑，喃喃道，“沈观澜，陈听涛……江湖里来，江湖里去，江湖儿女江湖老……挺好，挺好……”

有多少不好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好”？

老人忽然转身，看着陆无恨道：“其实老实说这件事你们没有大错，下手狠点那也是小涛自找的，”他忽又话锋一转，“但小老儿我愧做他几年师傅，只能帮亲不帮礼了……”

说着竟然深深一揖。

陆无恨赶忙起身前去搀扶，却被老人抬手组织，固执地将陆无恨扶到椅上，受自己一揖。

陆无恨只好领受。

礼罢吴晴川尽敛凄容，反手也拖过一把椅子面对面摆在了陆无恨眼前，两把椅子之间仅容一腿。

堪堪而坐两人的膝、腿便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老人道：“过过手。”

陆无恨点头，他明白老人这么坐显然是想和自己比凳技坐打，但更知道老人此举绝不是比试这么简单。

果然老人沉声道：“赢了我，我拍拍屁股就走，输了，我要你一条胳膊一条腿。”

陆无恨点头。

老人却没有急着伸手，而是徐徐道：“某年少时遍访名师，驳杂的很。七岁起随叔叔学形意，十六岁入陈家沟习太极，二十二岁出江湖后也没闲着，先后习练过燕青，戳脚翻子以及太祖长拳。而今岁数大了气力不如前，但后生你切记不可轻敌。”

陆无恨心中明白，比武之前提前相告自己的武术流派，老人显是碍于身份，不愿占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便宜。

陆无恨当即抱拳，低眉颔首，“多谢前辈。”

老人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而后陆无恨并没有如老人想象中一般恭谨地报上自己所习练的流派拳种，沉吟半晌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陆无恨微微调整坐姿，左侧微置前。探左掌道一声“前辈，请。”

老人却也没有挑理，微微打量了一眼陆无恨递来的手，那是一只宽厚有力，满是老茧的手。老人点了点头，便也以同样的姿势缓缓地伸出了自己枯瘦如树杈般左手。

二人右臂外缘缓缓相接。

老人沉声道：“留神了。”

陆无恨一声“得罪。”左掌瞬间变拳，沉肩坠肘，直击老者面门的同时右手成掌护住下颏。

老人脚下暗暗踩桩拿劲，左臂外旋一式形意拳中简单的起手钻拳护住中线，因为陆无恨的拳并不是抽回再打而是直接在接手的基础上打出的，所以老人这一手虽不见大的动作却很轻易的便将陆无恨的拳偏向了自己的左侧。

趁陆无恨重心稍稍前抢的瞬间，吴晴川左拳开掌拧腕，一把“鹰捉”准确有力的扣住了陆无恨的手腕，落手如钩杆，向左后扯按回拉，若按形意拳这起钻之后当接一式劈拳或者崩拳，但老人击出的右手并非成掌也非立拳，而是翻背拳，这一招似劈非劈更像是燕青拳中的一招“凤凰双展翅”。

岂料陆无恨见一拳劈来竟连防都不防，拧腰旋臂猛拉回左手的同时，右拳直接打吴晴川的左腮。

因为两人坐打距离极近，所以陆无恨这一拳根本就不是根节催枝节，枝节催梢节将手臂打直的直拳，而是锁住手肘成近乎直角，靠腰，小臂手腕和肘底发力的一种角度刁钻古怪的拳法。

这一拳饶是老人见多识广却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拳法。

但电光石火哪给他细细琢磨的功夫，拳风一动，脸颊立时火烫，两人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各吃了对方一拳。

身下椅子晃动位移，二人各自稳住，算是都没有跌倒。

再将椅子拉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时，陆无恨额头微微青肿，老人的嘴角也淌下了鲜血。

陆无恨年轻力壮，拳重的很，硬吃一拳的老人头脑已然有些发晕，他强自镇定，一双眼死死盯住陆无恨的双肩，全神贯注以抵抗晕眩感。

陆无恨虽然也挨了一拳，但情况却比吴晴川好很多，他见老人目光呆滞凝定，心知自己一拳老人已经有些吃不消，心下不忍，本想就此罢手，不料自己还没开口老人的手便又递了过来。

陆无恨面有难色，试探着开口道：“前辈……”

“别废话，伸手！”老人大声呵斥道。

陆无恨只好又递出了左手。

双臂相接，这一次老人却开始了抢攻，左手肘肘底发力一翻一挑似架梁，将陆无恨与自己相接的左手直接封挂向了外门，这一下变化极快，陆无恨未及抽手，左肋下已然空门大开，而老人趁势右脚在椅下后撤半步，同时右拳击出直打陆无恨左肋下，这一招正是形意五行拳中的炮拳。

肋下脆弱至极这一下陆无恨也不敢不防了，左拧身回左手的同时右臂肘上掌下与左臂成交叠之势如关门般拦住了吴晴川一记炮拳。

因为在做这个动作时陆无恨身体是向左转，所以顺势右脚便抬了起来，此时右脚刚巧插在吴晴川两脚之间。

拳谚有云：“脚踩中门”。陆无恨拦住一拳之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左脚蹬地右脚前踏，将本就深入空门的右脚埋得更深了几分。也就在右脚前踏的同时，丹田发力合身前冲，如饿虎闯林，如惊马撞槽。

这一下陆无恨要是下狠手定是以肘尖朝上的右肘进行击打，但陆无恨心中不忍根本不愿伤到眼前这杖朝之年的老者，是以这一冲并未进肘，而是以左手去抓老人胸前的衣领。

“砰”的一声紧接着又一声“咣当”。老人被陆无恨从凳子上揪起带飞的瞬间，身下的椅子便连带着被撞倒。

瞬间屋内寂静。一切打斗戛然而止。

此刻，陆无恨正保持着合身前撞的姿势右手攥着老人胸前的衣领。

吴晴川身子悬空，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服指尖发白的手。

那只手宽厚有力，满是老茧。

当年自己也有一双一样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就在陆无恨准备放下老人时，吴晴川豁然出手，瞄准陆无恨的腋窝便是一记凤眼锤。

“哎呦。”一声惨叫，陆无恨吃疼，立刻松手。

“咚——”老人重重摔在楼板上。

陆无恨心中怒火顿起，心道自己已然留手，这老头未免有些太过厚颜无耻。

回头刚想出言，却愕然发现那即使丧徒都未见落泪，自始至终给陆无恨的感觉就是不苟言笑冷淡沉默的老人此刻竟已泪流满面。

……

陆无恨动容道：“前辈......”说着伸手相搀，却被老人轻轻托开。

屋内极静，但闻老人饮泣，青年叹息。

半晌，吴晴川才喃喃开口：“你赢了……”

陆无恨轻轻一叹，“前辈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岁月。假如前辈年轻二十岁，那一拳我未必挡得住。”

老人苦笑着摇头，伸手抽出压在身下的椅子，拒绝了陆无恨又一次搀扶后，缓缓起身。

他默默地走过去，佝偻着身子拿起桌上自己的包袱和猎刀，背好后又缓缓走到门后拎过那柄牛角大弓。

房门打开，老人便倒背着手踱了出去。

走了几步，他忽又站住，“后生，那一拳你哪学的？”

陆无恨知道老人指的定是自己那角度刁钻不似任何一家的一拳。

陆无恨却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不能说？”

“不是。”陆无恨缓缓道，“这一招叫外圈手”

吴晴川眉头一皱，“外圈手？老头孤陋寡闻，还真没听过哪家有一招外圈手。”

陆无恨点头道：“嗯，这种拳法确实不多见。”

吴晴川又问道：“后生亮个万？”

陆无恨朝着老人的背影抱拳道：“不敢，在下陆无恨。”

“陆无恨，”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为了记得清楚些，而后，这才接着道，“你小子拳法确实古怪，可否见告尊师高名上姓？”

陆无恨低着头，闭口不语。

“怎么，不能说吗？”

陆无恨依旧犹豫着没有开口。

幸好老人也并不打算为难他，“不说就不说了，本来还想有机会拜访一下的。”他话锋一转，又道，“你那个朋友在后街，那的人都挺奇怪的，你若想去寻他，提醒你一句，把刀收好了。”

说着老人缓缓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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