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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烟火与长夜


范货郎推着板车,走着回家的路。

这条路他一天走两遍,白天出去一遍,晚上回来一遍。

这一遍一遍他竟已在不知不觉间走了小二十年。

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路上只有卯时的晨霜薄雾,戌时的晦暗阴沉,至于那赶路的人,只有他一个。

也许曾经一直是这样的,他一个人出走,从远方到更远的远方。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人生里除了出走,又多了一个词——

“归来”。

应是遇到她的那年吧。

他望着不远处那间犹亮着烛火的瓦房,那窄窄的蓬门里,是他的家。

他的目光疲惫而麻木,行将不惑,和每一个忙于生计的人一样,生活已很难在他眼里折射出些许波纹。他早已看放下了许多镜花水月的执着,于他而言,一个馒头远比一场理想要实在的多。

他的眉头上深刻着一个川字。那自然是岁月的手笔了。

只是,当他望着瓦房时。他的目光温柔了,那字也淡了。

远处,伴随着一声巨响,忽有一柱炫目冲天,范货郎循声望去,只见墨染的天幕上倏忽绽开一朵绚烂的烟火。

那烟火初升时呈明黄色,而后当空时变为金红色,最后消散于一片银华之中。

烟火来得突然,去的也快,转瞬间,夜便恢复了静默。

这一小插曲并未让范货郎驻足太久,他收回目光,上前打开了房门。

屋里的烛光顺着门缝洒将出来,地上便也印出了货郎魁梧匀称的影。

“媳妇,我回来了。”

“嗯,刚刚外面好响,怎么了吗?”

“没什么,估计谁家的孩子放的烟花。”

货郎回手掩上了房门。

黑夜里,蓬门窄窄,街巷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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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酒摊。

摆几张破烂油黑的条案,挑几盏昏黄黯淡的灯笼,再加上几碗半温不温的烧酒,便总能招徕些借温暖的人。

一个穿着灰布短衫的枯瘦背影正坐在木桌前,光晕里。

他手边的放着一只土黄色包袱,包袱下露出一个密密匝匝缠着灰布条的古旧刀柄,而身旁倚着桌沿斜靠着一张大弓。

单薄的背影,背着一束马尾似的灰白长发,他早已不再年轻。

暗影下,那枯瘦的脸庞刀削也似的。可一双眸子却矍铄而澄凉。

枯瘦老者面前的桌上一溜扣着三只酒盅,他枯枝鹰爪般的手指在三碗中穿梭翻飞,时掀时扣,似藏似寻,午夜空阔的长街上,微醺的老人竟以那街头撂地师傅时常表演的戏法“三仙归洞”来自娱自乐。

“嘚嘚嘚……”老者身后忽然传来了断续规律的蹄声。

随着几声咿呀的秦腔,身后有一人骑驴而来。

临近酒摊,那人跳下驴背,在驴颈上摸了摸,那驴子便乖乖地站住。

“小儿,三碗烧酒,一碟花生。”说这话他取下腰间的一只酒葫芦递了过去,“临走再带一壶。”

睡眼惺忪的小二赶忙爬起,照着去做了。

那人便就近坐下,坐在了老人斜前方。

老人低着眉,兀自摆弄着他“三仙归洞”的戏法,余光里却发现那骑驴的也是个老头儿,而且看年岁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骑驴的骚了搔下巴,似乎有意无意地也像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便低下了头。

“老兄弟过来喝口?”瘦削老者为抬头却忽然开口。

那人竟然也没有抬头,便答道,“不必了。独饮安心。”

瘦削老者嘴角淡淡一勾,盯着面前的空盏,“怎么,怕我砍你?”

骑驴的笑了,他右手轻抚着驴背,笑道:“实话讲,有点。”

“你也会怕,这小半辈子还真是头回听说。”

骑驴的忽然沉默了,他仰望穹庐,那里有夜孤沉,有前尘古旧。半晌,老人常常呼出一口气,“我老了。”

枯瘦老者闻言而笑,但更像是咳。

是啊,老了。

他忽然感到那骑驴的望了过来,“吴晴川,实话讲,六十年了,你还有没有那么恨我。”

“恨。”他几乎想都没想。

骑驴的苦笑。

沉默。

小儿端上了酒,酒旁也摆上了花生。

骑驴的喝酒很快,近乎是灌。三碗酒很快就见了底。然后他剥了两粒花生扔进嘴里,把剩下的连碟子倒进口袋,然后起身顺手别上了早已灌满酒的葫芦。

他摸出七枚铜板排在了桌上,“走了。”

老人牵了驴。

未几,寂静的长街上便又想起了断续规律的蹄声

“嘚嘚嘚……”

“铁箭!”背后忽然想起了那枯瘦老人的声音。

骑驴的回过头,灯火昏昏,枯瘦老人的面前依然摆着那局似永远不会停下的三仙归洞。

但此刻的他手已停下。

他沉默着,似融进了影。

半晌,他只说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铁箭放声大笑。

影里,一滴清线,老泪难收。

骑驴的终于走了,小摊上又只剩下了枯瘦老者和店小二两个人。

店小二从刚才起便又趴了回去。

春风尚没有能力吹暖寒夜,此夜犹有旧凉。

忽然,一声巨响一柱烟火冲天,绚烂夺目。

枯瘦老者猛然抬头,正好看见那烟火升空照亮了一隅残空。

老人怔住。

忽然埋下了头,右手蝴蝶穿花一般在三只空盏间往翻复扣。似乎是想找个地方彻底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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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头镇西三里有一座早就废弃的寺庙。

墙塌门倒,香火尽,僧人逃。

寺名龙蛇,取义“龙蛇起陆”。

但现在这里龙虽一条没有,没腰的杂草间草蛇倒不少。

冯知退儒服负箧,杖藜拨草,缓缓而行。

谁也不会想到,近子夜,会有一文弱书生孤身来到这早就荒废的古寺。

但看样子这书生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第一次来,三年前他每晚必来,而这三年虽然不如以前来的频繁,他每年春风又吹的时候他也一准要提上一壶新茶走上三里地来这里赴一场约会。

可荒寺久废,又有谁会闲敲棋子?

冯知退走的慢,但也算是来到了门前,他忽然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口棺材。

石棺。

灰石原色的大棺材突兀地立在这荒郊破庙前,暗夜沉沉,看起来荒诞而可怖。

大棺材底部磨损严重,石壁上泛着白碴,竟似是被人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拖行到了此地。

可谁又会拖一口棺材?

然后冯知退就看到了那棺材上并未盖严的棺材板子。也几乎就是一瞬间冯知退汗毛就竖了起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冯知退圣贤书看的多,志怪传奇那看的也不少,在眼前这怪异的景象的刺激下自己这小二十来年看过的听过的所有惊惊悚故事一股脑地用了上来。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朝着棺材挪了过去。

三步,两步,一步……

就在他终于站在石棺边上,然后鼓足勇气向着棺材逢里窥去的同时,天空中炸雷般一声巨响,漆黑的天幕瞬间被撕出了一片光亮,就着这一瞬的光亮,冯知退清楚地看到了石棺里面的景象。

里面确实躺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这人一身黑衣,面容俊朗,但毫无血色,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死死的闭着,观其年龄不过而立,但扎眼的是他却有着一头霜雪般的长发。

正在冯知退寻思这人到底是死是活的时候,也不知道棺材里这位是被爆竹给震醒的,还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反正下一刻他忽然就睁开了眼。

棺里棺外,荒山野岭,二人四目相对。

后来据传说这天夜里镇上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叫。

“我是活人,别闹唤了,耽误我睡觉。”棺材里那人冷冷一句便无了生息。只留下冯书生一个人惊魂未定,手脚冰凉。

过了老半天,总算憋出了那么不尴不尬的一句:“那,那那,那你睡,我先进去了……”

自然没有答复。

长夜寂寂,古庙森森,冯知退转身踏进了山门。

龙蛇寺坐北朝南,山门又称“三门”,三门并列中门又称空门,左边为无作门,右边是无相门。龙蛇寺正中空门建为殿堂式,殿内左右两侧那两尊金刚力士像早已彩漆剥落残缺不堪,甚至连金刚杵上都生了蛛网。

冯知退从无作门而入,而后来到天王殿,天王殿上正中那尊袒胸露腹,笑口盈盈的将来佛,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大肚弥勒佛。天王殿两侧则分列着东方持国,西方增长,南方广目,北方多闻四尊护世天王,天王殿也正因此而得名。

扫了眼帷幔上的污垢浮尘,和天王法相上残缺的斑驳,冯知退也不禁羡慕起弥勒佛那永远不会合上的笑口。

绕过弥勒佛身后的大屏风,背面塑着一尊神将韦陀像。韦陀持杵而立,不怒自威。

韦陀像的这柄杵很有讲究,根据寺庙不同的规格而形制不同。若杵扛于肩上则为大寺,可共来往云游僧人免费吃住三日;若平端于手,则为中寺,仅可供来往僧人免费吃住一日;而像龙蛇寺这种杵在地上的则是不供吃住的小寺庙了。

再向后便是大雄宝殿之前的大院,院里一只宝鼎,鼎北则是一直积满老灰败叶的香炉,拾级而上,迈过门槛便进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大者,包含万象,雄者,慑伏群魔,  “宝”字,则指佛法僧三宝之意。

龙蛇寺这尊高座的说法相释迦摩尼沧桑古旧,因为殿顶漏雨的缘故,法像周身已然生出了点点绿苔。殿两侧左右各九,共一十八尊形态各异的罗汉像。

昏黑残旧的大殿唯有月光横斜,在青砖地上洒出了一片泛着银光的水影。光影明暗的交替,一尊尊森罗可怖的石像,衬得殿内怪诞而阴森。

大殿正中放着一只烂蒲团,这只蒲团前面靠近释迦摩尼像脚下的位置还有一只同样破烂的蒲团。冯知退走过去,摘下箱箧,在那只佛像脚下的蒲团上徐徐三拜,而后从容坐下,就好像他曾经每次来都坐在这里。

他坐下时背对佛像,面朝月光。

也面朝那只破烂肮脏的草蒲团。

那只蒲团中心几乎已磨空了。是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曾有一大智慧者结跏趺坐于此面对古佛,背向苍生?

冯知退从箱子里取出一只陶罐,里面是一罐新茶。

“龙首大师,知退给您带来了杭州灵隐寺的新茶。”说话间,陶罐轻启,芳香四溢。

茶水被淋在了烂蒲团上,此间此夜便有了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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