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金
悲剧的收场通常是留给少数人默默地排解,因为快乐很容易传染,但悲伤却不会。
小瓦房里只剩下了陈老村长,小孙子和赵子年。
廉价的白烛战栗饮泣,萤烛微光驱不散这小屋的阴沉。
老人独自坐在炕边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炕里自己那永远唤不回的孙女。
赵子年默默搬了把凳子,背靠着墙壁,坐在屋角的阴影里望着门外同样眼神空洞的垂髫少年。
屋里的气氛压抑而悲恸
老人似乎觉得可能应该说点什么。努力控制了好久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问了句:“陆先生呢,打刚才一会就不见了……”说话声音疲惫苍老。
赵子年回过头,想了想,道:“他可能在喝闷酒吧。”说着从箭匣里抽出柄弓低头默默地摆弄。
沉默,凝固的沉默。
老人眼眶又红了,嘴角的肌肉也颤抖得厉害,他似在极力克制,但老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赵子年只有看着他哭。
老人伏在炕上,把头埋进了臂弯,肩膀剧烈起伏着发出了闷闷的哭声。
“让俺也死了算了……”老人沙哑的嗓音哭诉着上苍的不公。
小屋里只闻哭声。
赵子年抱着手臂注视着老人,半晌,他的眼睛忽然眯起,开口说出了句听起来极其混蛋的话:“你当真想死?”
一灯如豆,风从窗隙钻进屋子,吹的灯影摇曳,墙上的影子跳动着。
灯下,赵子年的脸忽明忽暗。
老人猛地抬起头,回头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显然他也没想到会从他口中蹦出这么句话来。
但是老人还是木然地点了点头,“当真。”
他说的自然是实话。
赵子年忽然笑了,这笑容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天真那样的开心,然后他便带着这样的笑容,说出了另一句听起来更混蛋的话:“那我给您道喜。”
老人愣住。
赵子年回手拉过立在墙角的箭匣,从里面又拽出了一张弓,手指轻拨弓弦嘣嘣作响,如听仙乐一般面容陶醉道:“好弓,真是好弓。”
老人猜不到他要表达什么,但还是说道:“这弓都是俺自己做的,你若喜欢便拿去。”
赵子年摇头轻笑,半晌他抬起头,注视着老人那张枯树皮般脸,笑道:“就因为我知道这是你自己做的,所以我才给你道喜。”
“你,你到底要说啥?”老人磕磕巴巴,他完全不知道赵子年想表达什么。
赵子年右手轻抚着弓身,似在抚摸着佳人盈盈玉手那迷人的曲线,“学箭一十五载寒暑不辍,于这弓箭亦可算半个行家。但这样的弓我确实没有见过。单是这雕花便可以愧煞那‘金陵司徒,布衣老苏’了,”少年口中赞不绝口,“想不到,当真想不到。精妙繁复巧夺天工。”
说到这他猛地凑近老人,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这样的弓你给我一柄我都敢说老子天第一,你居然做了三柄。”
老人仿佛都听傻了,讷讷道:“俺,俺真是,自己胡乱做的。”
赵子年摇着头,笑出了声:“不错,不错,的确是胡乱做的,只是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胡乱’做出这种弓,即使这人还活着,那也应该只剩一个了。”
老人刚一怔,赵子年便猛地抬头,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老人的眸子,“陈老倌,你是不是姓唐?”他一字字道。
老人错愕,一瞬间面上的表情竟似已完全凝固了,好半天,他才颤抖着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赵子年微笑着,笑容依旧轻松而戏谑,道:“您瞧您这话问的,我当然是赵子年啊。”
老人瞪着他,少年的脸上有的依旧只是满不在乎天真无邪,但此刻老人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可怕的表情了。
良久,老人的目光缓缓移开,然后愣愣地停在了虚空。
跳跃的灯火抚着他胡桃壳般的脸,这脸竟已失去了任何表情,白发送黑发的悲痛欲绝,被人识破身份的恐惧震怒……种种表情竟忽然荡然无存了。
表情是情绪的外化,失去了表情,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情绪
哀,莫过于什么?
这时,赵子年再次开口,他徐徐着,道出了一桩陈年的往事:“当年李腾风一为结得二三知己,二为精进箭艺,在老家奉天创立如月轩。如月轩最盛之时据传有学员逾千人,而这其中包括李腾风自己在内,箭术最高者共是六人,时人尊称‘摘星六手’。”
“后来铁箭于羚角峰射杀李腾风,一时间江湖上都认为如月轩必会倾尽全力与铁箭不死不休,然此时谁也未料到‘摘星六手’的二爷‘赛李广’却随即宣布解散如月轩。”
“二哥是条好汉子。”村长又看向了自己的孙女,忽然开口。
他说话的口音竟完全变成了纯正的官话。
赵子年笑了,老人这自然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笑着接口道:“二爷确实是条好汉子,但在当时,他解散如月轩后,江湖上一时间却都骂他是个孬种,甚至据说当时连‘摘星六手’另外的四人也这么说他。”
老人道:“我们那时错怪了二哥。”
赵子年道:“谁料在李腾风死后的第七天,赛李广一身素白一箭一弓踏进了铁箭的门,随机二人在铁箭家中闭门比武。很不幸,一炷香之后,二爷是被抬出来的。”
老人听到这里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眼皮却垂了下来。
赵子年继续说道:“再后来‘俏五爷’榆柳林埋伏铁箭不成,反倒折了性命;六指老幺数月之间连遭打击最后选择用一根裤带了结了自己。但这其中如果我没记错,‘摘星六手’应该还有两人活着的。”
老人冷冷道:“恰巧这活着的两人中又正好有那个自诩‘天下第一弓匠’的懦夫。”
赵子年笑道:“不错”
老人竟也附和了一句:“不错。”
说完老人便又沉默了,他的头微微抬起,凝视着左前方,半晌,忽然道:“吾确实是‘鬼三郎’唐如羿。”
赵子年又露出了微笑,道:“所以我给您道喜。”
唐如羿道:“喜从何来?”
赵子年问道:“你想杀铁箭吗?”
唐如羿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想。”
赵子年道:“这些年你根本就没有放下弓箭,对不对。”
唐如羿嗓音沙哑,冷然道:“吾亦未放下‘摘星六手’。”
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眼望田埂,心在湖川?多少次孙子孙女熟睡后自己枯灯闷坐,怒视雕弓?多少次涉猎时引弓向獐兔,发箭时獐兔却已是铁箭?
六十年,整整六十年。
青丝华发转,但恩仇却没有“老”这一说
赵子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老人的思绪:“所以我现在给你个杀他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住,看你自己。”
唐如羿回过身,他的眼睛依然红肿,眼角依旧有泪,只是泪已不再会流。
他用他那双浑浊的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似是第一天见他。
“阁下到底是谁?”老人问道。
“赵子年。”少年面带微笑,回答他的依旧是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答案。
老人只好无奈的点了点头,“吾若把握住了机会,便大仇得报,吾若未把握住,便也正好可以去死,是不是?”
赵子年笑道:“一点都不错。”
唐如羿看着赵子年,嘴角紧紧地抿着,他真的很用力,因为赵子年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肌肉已开始抽动。
忽然他似下了很大决心,但又怕让外屋的孙子发觉,便只好低吼道:“六十年!整整六十年!二哥走后吾独隐荒村,吾一直在钻研,六十年……六十年……他的千金一掷——吾迈不过去!迈不过去!”
这吼声中充斥着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迈不过,若心又惧怕又怎能迈过?
赵子年依然笑道:“那你便正好死了。岂不很好?反正你本就不想活了。”
唐如羿看着外间屋:“吾还不能死。”
赵子年看了眼外间屋,神情戏谑道:“你放不下你孙子?”
老人无言。
赵子年摇头轻笑,若无其事,轻描淡写接口道:“所以我想让你们爷孙一起去死。”
唐如羿霍然站起,眼睛里几欲滴血,吼道:“你放屁!”
赵子年双手垫在头后面,背靠着墙,右腿压着左腿,直直的伸着,他看着陈羿笑道:“所以我给钱。”
老人缓缓坐下,面向着炕里,这一次他头都没回:“滚。”
赵子年霍然站起,看着老人的背影问道:“千金之数,够不够?”
老人看着孙女,瞳孔猛然收缩……
恰此时赵子年继续道:“反正你这个家也不像样了,我给你机会,大闹一场。”
赵子年的声音仿佛是一段摄人心魄的魔音,老人猛地转头,眼里,凶光爆射。
……
赵子年却没有再看他一眼,站起身随手取了一只羽箭。
“千两黄金不二传,递给你,接不接得住,看你。” 说完他竟直向院子里走去。
老人一跃而起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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