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困兽
蜃人部竟日是烈阳曝沙。
陆欺欺百无聊赖地踞坐在地上,晃着手里的那被人塞过来马鞭,仰面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顶上是高不可攀的海边悬崖,环绕在她四周的是铁刃铸成的围栏,几乎遮天蔽日,而在她身后是一片漆黑的洞穴群,乍看之下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
“这是要做什么?”她望向身侧将她押至此地的大祭司,不解其意。
只见那将面容藏于风帽之下的男子将手一扬,左右并有两班精兵上前,三两执着镔铁齐眉棍,一二架着枷锁镣铐,却不是冲她而来,而是各自掀拳,直奔她身后两眼发懵的苍绒而去。
苍绒哪里会料到自己会有这般待遇,见到那亮蹭蹭的器械云集而来,直吓得三魂离舍,飘无所依,嘴上不依不饶地啀喍狂吠,四体之外却捱不住那几个士兵力大如牛,先是一个推搡将陆欺欺掀翻在地,又手脚麻利地向着它冲了过来。
苍绒这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自然是没什么抵抗力,三下五除二便被铐得服服帖帖,四仰八叉。
“你是它的主人,那么你一定很会驯兽?”身穿风帽大祭司慢慢踱至她身侧,冷声诘问道。
陆欺欺勉力支起身子,低眼偷瞄手中的马鞭,再看一眼不远处肥头大耳的苍绒,全然不知他这被黑布盖得密不透风的脑袋是如何得出这么荒谬的结论,八成是被晒傻了。
在她看来,平日里对苍绒那些投喂行为,只能称之为饲养,跟驯兽完全不沾边,但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扪心应道:“还行吧。”
师父老人家告诉她,蜃人擅长驭兽作战,钻凿颇深,而他们所驭之兽,往往也不是那些世人俯仰皆是的飞禽走兽。
兴许是地处偏远之故,沙碛之中常有异兽出没,自某一任蜃人王兴起豢兽风潮之后,左右士民承风,竞为效仿,又在民间靡然成风。
只听对方嗤笑了一声,盛气凌人道:“此处乃是世子大人豢养异兽之所,新到的这批野性难驯,你若是能够为世子大人尽一份心,我便放过你一家人的性命。”
陆欺欺忙不迭转目望向那一排窅然的洞穴,海上扑面而来的腥风梢梢拂过那洞口,零星听见嘶鸣之声,光天白日之下,不由叫人唇寒齿颤。
她又转斜身打量一眼苍绒脚脖子上的镣铐,应承道:“驯它们是可以,但是为什么把我的土狗搞成这样,你们给它戴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你该问的么?”男子呵斥道。
陆欺欺干笑两声,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只是看着苍绒那副不自在的样子,委屈巴巴的,让她心里满是不痛快。
“苍绒,你没事吧?”
她抚着它惊魂甫定的脑袋,向着那劳什子祭司飞出一记眼刀,心里巴不得这瘟神赶紧离开。
“小欺,我饿。”苍绒小声地在她耳边低语,这是陆欺欺交代过的,在旁人面前切莫开口说话,否则人家就会把它当做妖怪给炖了吃。
陆欺欺旋即转过身向着那凶神说道:“我家狗饿了,我和我爹也饿了,吃不饱怎么能干活?”
看不清袍下那人的面容,只听得他吩咐道:“来人,给他们安排吃食。”
说罢,他作势欲走,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沉声道:“三日之后,斗兽场见。”
斗兽场?
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陆欺欺耷着目脸翻着白眼向他抛去一个难看的鬼脸。
也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陆欺欺再度结眉探查那鳞次栉比的洞穴,摇了摇头,还是先等放饭吧。
“此处阵法云集,加之悬崖上特设的捕兽机关,看来你是接了个棘手活啊,阿欺。”
只见师父他老人家手里捧着半热不冷的饭菜细嚼慢咽,一副优哉游哉的表情打量着陆欺欺,竟有那么点落井下石的意味。
陆欺欺咂摸着嘴,抱膝坐于沙滩之上,右手将身旁的食盒缓缓揭开,胡乱瞟了一眼,暗道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赶紧抽回了手,托着腮帮子凑近他问道:“师父,你说,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就相中我一个门外汉来给他驯兽,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不是相中你,是相中苍绒了。”
“苍绒?”陆欺欺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身后无精打采的沧桑,这家伙只会吃喝睡,能有啥利用价值?“看中它什么?看中它能吃十桶饭啊?”
老头子冷笑了一声,笑她有眼无珠,这丫头想来是一直把苍绒当作土狗看待,她不识货,人家可是视若珍宝呢。
一阵腥咸的海风拂过,无心观赏这潮起潮落的海天一色,陆欺欺只听得身后的机关轧轧作响,铁链铮铮悲鸣。
向老头子递上眼色,她警觉地提起了马鞭,凝起目力,环视身后的洞穴。
高风簇浪拍打着嵯峨悬崖,腥润的海风频频掠过她的发梢,将那张脸拂得神色凛然,在那铁闸的贲贲的机动声中,呼啸的海风打着旋儿没入洞穴之中,鬼哭狼嚎一般。
那忽近忽远的呼吸声伴着趚趚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洞口,陆欺欺瞻前顾后,左右转眄,咽下一口凉到心尖的浅唾,连连撤脚后退,一张本是明快活泼的脸,也随之转入煞白。
“师、师父,好像真的有东西。”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悬崖之上,因着视野受限,全然看不见悬崖上作壁上观的大祭司,但她知道,对方一定在暗中窥伺。
陆欺欺暗暗在心中骂起来,这小脑萎缩的狗祭司不会没给里面的玩意儿栓链子吧?!
思忖间,洞内传出一声轻响,一根带血的骨头就这样自洞中滚落至她脚边。
仿佛被飞溅的火星子烫着了脚,她倏地弹开了身子,额上冷汗涔涔,眨眼不定,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那根粗壮的棒骨,几乎满是啮齿啃食过的痕迹。
“苍绒……你……去看看……”陆欺欺蹑步将它推搡至自己跟前,谁知苍绒底盘甚是扎实,凭她如何发力,也是稳如磐石。
“小欺……我不去……我害怕……”苍绒嘴里噙着还未来得及咽下的烂肉,几度要落泪。
这两个不中用的家伙,又开始一惊一乍了。
老头子暗自腹诽,雷打不动地用竹箸拨弄着小瓷碗里的饭菜,正夹起一片菜叶子要往嘴里送,却被陆欺欺那不知轻重的手奋力一拍,竹箸连着碗齐刷刷地飞了出去,摔了一地狼藉。
“师父您别吃了,有怪兽!”
那双哆嗦着的手冷不丁地攀上他的肩膀,老头子一言不发地瞥了她一眼,似是赌气一般,嘟嚷着嘴将头转过一边。
旋踵之间,漆黑的洞穴口缓缓地透出一双耷着的目脸,目犹未开,唯有眼底的一丝清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几人所在之处。
身后是海浪,身前是凶兽藏身之穴,只如穷池之鱼,进退两难。
陆欺欺的一颗心直拔到了嗓子眼,这杀千刀的狗头祭司连个防身武器都没给她留,光一个破鞭子有什么用?
霎时间尘土飞扬,那异兽自洞口之处全须全尾地显出了身形,暮霭沉沉之中,一身晶莹的毛发好似披裹着满身的清霜玉露,弯曲的犄角之下则是一双精灵般跃动的瞳孔,倒映着陆欺欺手足无措的身影。
“师父,这家伙……好漂亮啊……”
话音未落,那异兽似是会意了她的言语,鼻息冲天,陡然将身子一震,警啸聒野,撒开了腿只朝着陆欺欺所在之处奔袭。
瞠目结舌的陆欺欺忙不迭甩开了马鞭,捽起老爷子的衣领就要跑,毫无准备的没云被她这一举动吓得够呛,喘息间已经斜斜地倒在她单薄的背脊之上,被其拖曳着四下乱窜。
“阿欺,你跑什么?!”
“师父,它太大了,我们三个都不够它吃的!”陆欺欺鼻息渐重,一边揩抹着额上汗渍,一边围着这涯下沙滩满地兜圈子。
真是奇哉怪哉,明明是夸它长得好看,怎么还发起火来了?
没云在她背上颠来颠去,连着声口都有些不连贯起来:“这、这不过是月羯妖的羔儿罢了,你怕什么,那日在掖庭殿,你不是威风得很么?”
掖庭殿?
陆欺欺一边小跑,一边翻起了白眼腹诽,别跟她提这茬,自从掖庭殿出来,这一路上她试图联络过咎吾无数次,可那家伙就像是风筝断了线,任凭她怎么念凝神决、怎么逼着自己入梦,她也未曾现身。
那夜掖庭殿究竟发生了何事?
莫非咎吾那家伙就是个纸老虎,平日里净吹嘘自己如何法力无边,到了紧要关头,一个小小的掖庭殿之主就把她揍得灰飞烟灭了么?
这老爷子也真是没眼力界儿,她要是真有那么大的本领,还用得着一路颠沛流离,落得个被大肥羊满场跑的狼狈下场?
这羊还不是寻常的肥羊,它不吃素啊!
陆欺欺绕着沙滩跑了数圈,实在是精疲力尽,堪堪在那潮汐之处停下了脚步,双掌撑膝,口沸目赤地喘着粗气,不知是眼冒金星还是怎地,暮色四合之中,竟有一道魅影倏地划过她面前,稳稳地落在她身后。
“嗷呜——”
那妖兽立时发出一声嗥叫,抽搐两下身子,四体前屈,轰然倒在了沙地之上。
伴随着那声砰然倒地的巨响,陆欺欺额角之上细密的汗珠滴入眉心,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她将背上的小老头平稳地放到了沙地之上,这才回过头去探向那身后的异响。
金乌余晖之下,一个稚嫩的面庞低垂着眉眼,高高地危坐于那妖兽的轻颤背脊之上,手中一根九截珊瑚鞭张弛有度地缚住了身下的妖兽,而在他身侧,一只警觉的小兽亦直勾勾地盯着陆欺欺。
“去!”那稚嫩的面庞之上俨然悬着一副与其年齿不相当的肃谨之容,顷刻间那长鞭化作千丝万缕的辟地之爪,牢牢将羯妖困在他身下。
待到那只月羯不再动弹,他方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那乖戾的小兽身侧,径直向陆欺欺和老头子走了过来,步步生风,丝毫不像一名孩童做派。
只见那男童手背一搭,双膝待弓,圆润的腮帮子上满是拘谨之色,却又堆着几分藏不住的惊喜:“属……”
“咳咳咳……!”
还未待那男童吐出第二个“下”字来,没云只如被蜂蛰了腿一般,腰也不疼了,腿脚也利索了,嘴角也不抽抽了,神行电迈地挡住了陆欺欺的视线,向着眼前的小小少年递以一个明略的眼风。
说时迟那时快,男童本欲跪下的膝盖硬生生被他瞪如铜铃的双眼给呵退,愣愣地停滞在半空之中,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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