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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同门


“怎么了这是?”

        玉扶笙施施然向亭中走来,见得众人表情古怪,不由得向四下诘问。

        在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半天却吐不出来半个字的费述,细听之下,应是在骂骂咧咧,却没一个字眼能咬得字正腔圆。

        看样子,他又被玉姑娘给收拾了。

        狐哀一向好事,涎脸饧眼地将她一把拉到旁边,干搓了两回手,竖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指着蔻之道:“好姐姐,这姑娘与我家公子可有什么渊源?想必你一定知道。”

        玉扶笙白了他一眼,极为嫌弃地掸了掸衣襟的灰尘道:“关我屁事,我又不认识她。”

        “可她自称是我家公子的相好,听费大哥说陆姑娘失踪,我家公子又急起直追陆姑娘而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说,该不会是陆姑娘发现我家公子移情别恋,一怒之下负气出走吧?”

        听他煞有其事地编排起来,玉扶笙掩面而笑,直笑得吃吃声不住,只用一种看傻子般的戏谑眼神打量着他,娇声嘲谑:“我说狐哀小哥,你在背后这样揣测自家主子,怕是不好吧?小心被那些个好事之人传到你家公子耳朵里,卸了你这多事的舌头。”

        狐哀不以为然,竟愈发缠磨,扯着她的袖缘不依不挠地撒起娇来:“哎呀反正公子又不在,你就告诉我嘛。”

        “无可奉告。”

        “哎呀你真是……难道你就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么……?”

        “毫无兴趣。”

        “那你跟费述大哥……”

        话音未落,笑声哑哑戛然而止,那道魅色横生的目光顿时寒芒毕露,刀子一般朝着他面上搠来,直叫狐哀颊上一凉。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狐哀立刻垂首沉肩卖个乖巧,他可不想和旁边的费述一样三天两头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玉扶笙见他收敛停当,这才将袖中的毒蛊收回,转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名来路不明的女子,盖闻含娇起艳,乍微略而遗光,的确是一顾倾城。

        只是这小欺妹子陡然失踪,半路杀出这么个丰姿绰约的妙龄佳人,泓洢也未曾向她与费述透露半分原委,倒真叫她猜不透了。

        似乎早已察觉到玉扶笙那逼人的目光,那名女子只是低颦含笑,轻拭啼痕,目光流转间毫不避讳,甚至双眸一张,迎上对方那带有几分审视的眼风,向其冁然一笑,笑意中藏匿着一分不易察觉的挑衅。

        而这份挑衅似乎并不是将矛头指向了谁,而是与身俱来的骄矜所带来的轻蔑。

        玉扶笙冷嗤一声,脖颈一紧,将那粉颊一偏,正对上那扯着嗓子咿咿呀呀的费述,不由得啧了一声,怎么这人都说不出话来了,还是这么聒噪呢?

        不堪其扰之下,她反手便将一锭解药塞到他嘴里。

        费述掐着脖子将那锭解药囫囵吞下,连连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你是担心陆姑娘?”

        玉扶笙蹙起眉头,沉声答他:“不,我只是看着这女的古里古怪。”

        顺着她的目光,费述侧目望向蔻之的方向,皓齿微呈,狡黠笑道:“你不是试过她的身手么?还在怀疑?”

        “女人的直觉罢了。”玉扶笙心不在焉地答他,想来是懒与这些个臭男人费口舌,和他们掰扯女儿家的那点心思,无异于对牛弹琴。

        费述抱臂立在原地,默默笑而不语,这女人分明就是担心陆欺欺那个小丫头伤了心,却还口是心非,硬要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

        望着她那副明艳逼人又若即若离的面孔,遮住眼睛的绛紫色薄纱好似一层薄霜落在那张有些落寞的面庞之上,细密的雨丝莹莹摇曳着她的睫毛,天幕之下,一片芳草烟迷之中,这张模糊的面孔分外地迷人。

        她好像总是如此,将自己如蚕茧一般层层包裹起来,久而久之,那沉重的茧衣也会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却只能作茧自缚。

        自姑厌锒铛入狱之后,她也从未有过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愈发将行藏敛财,不露声色。

        伫立在原地,他注视着那道身影的目光在如油的雨丝中变得支离惝恍,似是被氤氲的雨雾迷住了双眼,良久,没有动弹。

        “师侄,这是在想什么呢?”

        身后传出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失神之中他并未察觉到对方的脚步声,及至他近前来,费述才怵然转过身,敛起惊慌的神色,稳下心神向着他躬身作揖道:“大师伯。”

        老者负手而立,看着他有些讶然的神色,不禁抿唇一笑。

        想来也是,这一路来他似乎满腹疑虑,三番五次想要开口,却碍于旁人在侧,不得不将那满腹疑虑生生咽下。

        油纸伞自他头顶越过,费述诚惶诚恐地从那双布满剑趼的手中接过伞柄,殷切问道:“大师伯身子好些了么?”

        “已是无碍,劳师侄挂念了。”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糅杂着淡淡的疏离,又款款诚挚。

        “大师伯,掖庭殿那晚……”他嗫嚅着嘴唇,再三确认之下,终是迎上对方慧黠的目光,“究竟发生了何事?”

        终究还是掖不住了。

        老者花白的胡须轻颤,深深吐纳了数个来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雨幕,缓缓开口:“你师父可曾与你提过埋名冢弃徒之事?”

        话匣子一开,费述面上豁然明朗,忙不迭将立正了身子,正盘算着该用何种声口回答他才显得不失分寸,叵耐嘴皮子却已脱口而出:“闲暇时师父他倒是向我提及一二,但只是轻描淡写,着墨不多。”

        着墨不多?

        怕是道之不尽,恨之入骨吧。

        老者一眼看穿他的拘谨,偏又不揭穿他的把戏,嗤笑一声道:“不知他说起那桩旧怨时,脸上是怎样的光景?”

        费述搔首挠耳,不好将师父的那番痛言詈辞复述得过于惟妙惟肖,于是含糊其辞道:“我也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唔,好像是一个小师叔犯了什么事,师祖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师门,后来这个小师叔他……”

        他不敢再往下说,抑或者说是不知如何罗织言语,才能将那桩灭门惨案粉饰得妥当。

        亦不知大师伯为何主动向他提及此人此事,他还以为,大师伯会和自家师父一般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师父提起门中旧人时,多半也只会叫他以先驱为榜样,而总能令恩师面上显出一种骄人之色的名字,非大师伯歧舒莫属。

        “此言倒是不差。”老者打断他的千思万绪,神色怅然,“只是你师父也许没有告诉你,那个叛徒正是我们的九师弟,而在他成为这欺师灭祖的不赦之徒前,满门上下都赞他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换言之,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至少在同门那几年,他是这样认为的。

        费述面上讶然,若是这般头角峥嵘的人物,师父怎会只言片语带过,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老者继续道:“不妨告诉你罢,他叫没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埋名冢倾颓,乃至后来坚国覆灭,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陈年恩怨自他口中一气呵成,与没云恩怨纠葛的这些年岁仿佛是糅入他喉间的砂砾,寥寥数语,自舌尖一瞬倾诉,毫无保留,毫无眷恋。

        师祖在世时曾言,没云他与别人不一样,那是一个心中有火之人,能照亮舛途,也能于一念之间将前路化作哀鸿遍野。

        而在歧舒眼中,没云就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对手,无论是曾经的掌门之位,还是后来的生死博弈,即便驹窗电逝,白云苍狗,事到如今,他憎他恨她,却依然尊他敬他。

        想当年,他的九师弟,是何等的风头无匹啊。

        先师给予厚望,同门望其项背,什么埋名冢掌门之位,什么须臾剑,于他来说不过是倘来之物,唾手可得。

        既为倘来之物,在他弃如敝履的那一刻,自然也不会有一瞬的委顿不决。

        “为了一个女妖,他密结濮善人倒戈相向,屠戮同门,残杀无辜,事到如今,却还能问心无愧地在掖庭殿里坐享荣华,呵,你说这样的心性,哪里是常人可比?”

        费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时至今日,过尽千帆,但细观对方面上神色,即便口吻淡泊,但那双浑似寒潭的浊目之中,他窥不见一丝释然之色。

        “所以,对您施以柏奚咒之人,就是……九师叔?”

        “正是。”歧舒徐徐扬起脸,风梢梢而过树,满目的雨丝随风而潜,落在他饱经风霜的面庞之上,“他不想让我活,也不想让我死,更怕我日后将他杀死,而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视的一切化为灰烬,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乐趣。”

        费述交睫阖目,徐徐纳气,仔细地将大师伯的话放在舌尖含咂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所以……是九师叔有违门规,与妖族……私相授受,门中下了诛殛之令,这才导致九师叔疯狂的报复?”

        尘封了多年的沉疴被揭开,却像一个烂疮,在他满是伤痕的胸腔之中孳生出无限的悔恨。

        岁久岂堪韶华一梦,本是他最疼爱的小师弟,如今沦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斯人俱往矣,叫他如何不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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