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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野鬼


转眼间,凤京城中已有料峭春寒之气象。

        与皇城遥遥相望的嘉安城,亦是如此。

        嘉安虽远离皇都,却是直扼北上咽喉,四方来物皆在此集散。放目望去,车马塞途,华灯璀璨,虽不比皇都盛景,却自有一番关中风情,荣荣气象。

        推开窗,便见一盏八角琉璃灯悬在厅中,头戴瓜楞小帽的小二正忙着招呼来来往往的行人,较之边塞的草木皆兵,这里可谓安宁祥和。

        “咯吱”一声,陆欺欺合上窗,看也不曾看眼前那二人一眼,径直走到小几旁,斟茶自饮。

        “所以,他要你们俩送我去哪儿?”

        翟乐讪讪地与狐哀交换眼色,应道:“陆姑娘,是觉城。”

        陆欺欺无奈地叹了口气,暗自腹诽,好你个泓洢,口口声声说不会丢下自己,转身便把自己丢在客栈,和玉扶笙、明纱公主二人不知去向。

        这三人暗中已是达成协议,独独让她一人置身事外,是觉得她不中用,会给他们几个拖后腿吗?那跟她支会一声也好啊,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实在是让她心存介怀。

        三人面面相觑。

        狐哀无奈地耸耸肩:“陆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公子走的时候,也未曾知会我二人,只留了一封手书吩咐我二人护送你回樊城,若是少了你一根头发,就要我们的脑袋。”

        这边公子要他们脑袋,那边长孙大人也吹胡子瞪眼的要他们脑袋,他狐哀哪来这么多脑袋给这二人踢皮球,真叫人左右为难。

        “翟乐,不然你送陆姑娘回去,我去追公子?”狐哀眼前一亮道。

        翟乐瞪大了眼睛,他倒是想得美。“你少来吧,长孙大人今天早上可是来信了,再不把公子带回来,他便要亲自来带公子回去,若是被长孙大人知道我们非但没有把公子带回去,还、还带了个姑娘回去,还不如在此以死谢罪来得痛快呢。”

        陆欺欺百无聊赖支棱着下巴,听着这二人一来二去地推搡,分明两个人都不想送自己去那什么觉城,倒在这拌起嘴来。

        她挠挠耳根子,如今除了跟他们二人结伴同行,也别无他法,总好过一人独行,再度遇上仇家。“二位歇会儿吧,耳朵都起茧子了,跟你们走可以,但是你们可知,泓洢他到底去了哪里?”

        狐哀与翟乐齐齐摇头。

        陆欺欺一副无药可救的表情望着他二人:“二位不如听我一句劝?我看,你们还是先去把你家公子找回来,其他的容后再议。毕竟你家公子盗的可是丹阳国国宝、掳的可是丹阳国的和亲公主,他除了去凤京,进皇宫,还能作甚?难不成还要把公主娶回来当压寨夫人不成?”

        “什么?!”狐哀不由得惊呼起来,公子竟背着他二人做出此等惊天之举?

        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二人算个屁,这种事情公子根本没必要跟他们交代。可,长孙大人若是知道了此事……惊出一身冷汗的狐哀不敢细想下去,陆姑娘兴许说得对,与其护送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女子回觉城,眼下阻止公子信马由缰才是他二人的首要任务。

        凤京城的皇宫,那是何等危险的地方?公子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若是让长孙大人知道,他们两个小喽啰可不止掉脑袋这么简单!

        陆欺欺喜津津地打望了他二人一眼,这两个人还挺好糊弄的,只要把事情往大了说,她不信他二人还能无动于衷:“所以,二位大可不必为了我舟车劳顿,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好,毕竟你们公子的命,可比我重要得多,不是吗?”

        翟乐蹙起眉头,斜眼打量着她:“我说陆姑娘,你不会是故弄玄虚,想把我打发走,好去找公子吧?”

        陆欺欺一口茶水没绷住,呛得连声咳嗽起来,是啊,她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她应该逃命才对啊。可人家折了半条命才到手的东西还在自己身上,这么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厚道吧?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她索性不去绸缪,拱了拱手道:“承蒙二位抬举,我可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好心提醒。”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陆欺欺四下张望,不停地用手擦拭面颊之上的茶渍,隐隐约约的,那门外似是伫立着憧憧人影,她揉了揉眼睛,绡纱窗上影影绰绰,似是有客到访。

        狐哀与翟乐警觉地按兵不动,向陆欺欺递出眼色,三人目色一对,纷纷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蹑手蹑脚地踱到窗边,透过微微光亮,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刺眼的光线,那银光濯濯的盔甲,如羽翼般掩映着精致面容的风帽,实在再熟悉不过。

        陆欺欺不由得捂住了嘴,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天下之大,这几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快又找上门来了?

        狐哀与翟乐双双注视着她,陆欺欺蹙起眉头,左顾右盼,猫着腰走到他二人跟前,沾着未干的茶渍,以指代笔,用力地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九苍。

        对她来说,无异于瘟神般的存在。

        狐哀立时低声说道:“陆姑娘,我们未曾与她几人交手,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若是如你和公子所言,她九人之前曾与合欢、琴嗔兄妹二人过招,那么我二人抵御一阵……”

        话音未落,但听得哐啷一声,大门轰然而开,两个狼狈不堪的锒铛之人跌入三人的视线,而那后面站着的,便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九苍翎。

        “合欢、琴嗔?!”翟乐大声呼道,拔刃直指眼前俯首在地的二人。

        九苍翎上前一步:“怎么,你们四相卫,就是这般待客么?”

        狐哀咬紧牙关,将眼前的绣墩一脚踢翻:“你们两个叛徒!还有脸来见公子?我今天便替公子清理门户!”

        琵琶骨上紧扣着尖锐锁链的合欢发出一声低吟,忍着痛,似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沙哑的嗓音仿佛是连日来饱受痛苦的见证:“杀了我吧,好过被这群女人折磨。”

        说罢,他胸膛剧烈地抖动,咳出一滩带血的脓痰。

        九苍翎不以为然,他几人寒暄的间隙,她早已扫视了一遍房间,最终目光落在陆欺欺身上:“你们叙旧也叙够了,泓洢那个该死的贼身在何处?”

        狐哀嗤之以鼻:“你们还不配让公子动手。”

        陆欺欺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躲在狐哀与翟乐身后,站得远远的,生怕被战火波及。

        这几个母夜叉当真是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尤其是那个叫九苍翎的女子,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怒火中烧的模样,似是要将连日来积累的怨气一并于今日发泄在她身上。

        “翟乐,你送陆姑娘先走,我来应付这几个老徐娘,这里是濮善人的地盘,谅她们也不敢肆意妄为。”狐哀低声道。

        “你说谁是老徐娘?!”

        这一声嘹亮不巧被对方听到,登时吹鼻子瞪眼,恨不能拨了他的皮。

        翟乐乘乱卷走陆欺欺,肋下一夹,脚下一旋,便将陆欺欺一股脑扔到院子里酣睡的苍绒身上,扑了一嘴毛的她忙不迭站起来,只听到翟乐在房檐上喊道:“陆姑娘,公子定然还未走远,你快马加鞭出城,应是追的上。”

        “那你们二人……?”

        “我和狐哀自有办法脱身,无需多言,还请姑娘尽早离开!”

        迷迷瞪瞪的苍绒听了二人的话,旋即打了个激灵,虽是不明就里,但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使得它时时刻刻如惊弓之鸟,一听到“跑”字,比听到放饭二字更令它激动,愣是卯足了劲,撒了欢似的往城门外跑,嘉安人多眼杂,人马塞途,加上官兵严加防守,自是不能让九苍众目睽睽之下恣意妄为,大开杀戒的,如此一来,碍于各种束缚,为了不惊动濮善人,她九人只得隐忍行事。

        但客栈一战还是惊动了某些有心人。

        偌大的嘉安城,想打听些消息着实不难,更何况他早已在嘉安遍布眼线。

        宸若悠然自得的负手立于水榭边,款款走过,瞧见那满池黄澄澄的鲤鱼,不由得俯下身子,用手拨了拨清凌凌的池水,随手在水中挑起一尾,却因指腹力道过大,将那小鲤鱼折得身首异处,登时魂归天地。

        见此状,他无趣地摇了摇头,随手将那翻着白眼的将死之鱼扔进池中,洇得枯荷下一片氤氲的红,微澜之中,鲤鱼四下逃散。

        “清族人和宛达人闹事?”他问得不紧不慢,好似漠不关心。

        宿泽应道:“官差赶到后,客栈已经人去楼空,据掌柜与小二描述,之前住店的客人带着一只比牛还能吃的狗,应是明纱公主一行人无误。”

        宸若眉间一挑,神采奕奕,似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这么说,小刺猬也在嘉安?”

        这只狡猾的刺猬,拿了他的旌节四处故部疑云,害得他手底下那几个蠢货愣是把明纱公主跟丢,本应是胜券在握坐山观虎斗,现在却为了一个明纱公主,不得不与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无赦卫虎口夺食,时时刻刻提防着姑厌那个麻烦的女人先他一步找到明纱公主灭口。

        这几日四处奔走,夙夜在公,连个饱觉都没捞着,着实是让人烦郁。

        接过属下递过来的手帕,他擦了擦那白净指甲边缘的鱼腥味,侧脸问:“咱们的指挥使大人这快马加鞭的,如今到哪儿了?”

        “探子来报,嘉安近郊发现无赦卫的踪迹。”

        宸若眼中冷芒清冽,嘴角上扬:“看来姑大人也收到了闹事者的消息,坐不住了,狗咬狗,呵,又是一出好戏。”

        “爷,那咱们……?”

        “咱们可是来给天子办差的,好歹做做样子。”说罢,他拍拍宿泽的肩,哂笑起来,“走,喝酒去。”

        这嘉安城里的欢伯,可是别有一番陈酿风味。

        只可惜,那些个风餐露宿的人儿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五鼓绝声,素月分辉。

        清冷的城廓之外,夜枭凄凉的叫声在陆欺欺头顶盘桓,久久不曾散去。

        她抱着身子打了个寒噤,这鬼地方阴森森的,走了两天也未曾见得个人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挑来捡去,也只有一座破庙可供遮风避雨。

        苍绒有些顶不住了,前爪不停地刨着跟前的土,像是能刨出点什么吃食来似的。“小欺,我好饿。”

        陆欺欺忙不迭竖起食指,停在嘴边,提醒它道:“千万别提这个字,心静自然饱。”

        “那你饱吗?”

        “饱啊。”

        谁知那咕噜噜发出抗议的肚子却出卖了她。陆欺欺揉了揉平坦的小腹,发沉的脑袋倚靠在苍绒身上,一人一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怎么就不知道买个大炊饼再跑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她从随身的麻布包里取出火石,不消片刻功夫就将火升了起来,照得这间小破庙满堂光亮,让人一眼就望见了堂上的神像,吓得她慌忙移开了视线。

        “小欺,我好害怕啊,你看那个神像,跟鬼似的。”身旁的苍绒哪壶不开提哪壶,满是泥垢的爪子搂住她的胳膊,二人登时蜷作一团。

        分明燃起了火,陆欺欺却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被它这么一说,更加不敢回头,鬼知道后面那座神像是人是鬼,方才走近这座破败不堪的小庙,她便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是那么一瞥,那座遍体残戟断剑的神像狰狞的面目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一双眼招子窟窿似的深不见底,阴测测的盯得她后背发凉。

        然而,明明自己已经怕得双腿发抖,却还要强作镇定地安抚身旁的苍绒,要不是它多嘴,自己也不会往那想啊。“苍绒,不要自己吓自己,乖。”

        “可是小欺……”

        “苍绒,你今天话有点太多。”陆欺欺笑盈盈地伸出魔抓捂上它的狗嘴,这家伙实在没眼力见儿,没看到她都吓成软脚虾了么?再说下去,今晚还睡不睡了?

        “小欺,你说泓洢他们到哪儿了?外头坏人那么多,你又不会打架,我们……”

        陆欺欺笑眯眯地拍拍它的脑袋:“玉姑娘不是给了我信蝶么,若是他们没走远的话,应该会收到我的求救信号。”

        “可是小欺……”

        “苍绒!”陆欺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它的乌鸦嘴,“你先不要说话……”

        苍绒咂咂嘴,她那小小的肉鸡爪子怎么可能捂得住它的血盆大口:“我是想说,这个山谷实在有点古怪,咱们今天白天分明走过这个地方,可是根本没看见这个破庙,咦,小欺,你好像流汗了,是不是火太大了?”

        陆欺欺死命地抓住它的绒毛,将头掩在那一团雪绒绒的毛发之中,哆嗦着回答它:“你、你不要再说了,可能、可能我们只是看走眼,南无阿弥陀佛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

        “小欺?”

        “你别叫我,你叫我都没什么好事儿。”

        苍绒抖得更加厉害:“我、我没叫你啊?”

        那是谁在叫她?

        陆欺欺面上皮肉一紧,凉唾频吞,一双素手抖动着覆在眼睑上,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死死阖着双眼不敢睁开。

        头目森森之际,伴着那浅浅的一声轻唤,似是有一双手攀上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耳边的声音愈发清晰:“小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破庙之外的飞禽活见了鬼似的,扑棱棱地飞出了山谷,霎时间,四周鸦雀无声,便连那作祟的夜枭也遁逃而去,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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