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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莺歌


锦屏深深,却深不过女子眉心一点低颦。

        明纱身着一袭曳地石榴红裙,似薄薄丹霞剪就,点缀着点点白花,只如飞琼迎风,外披一件狐皮大氅,斜卷飘逸的裙角随着锦履摇漾起湖光滟滟,罗袂条脱恰若勾损了牡丹芽,叮当作响,惹得厅中之人侧目纷纷,唏嘘一片。

        一众女子黯然失色,莫不如是。

        “莺儿来迟,还请贵客勿怪。”

        熏笼之中烟雾袅袅,那卸去一身沉重银狐氅的女子步履异常艰难,粉面黛眉不自觉地绷紧,下唇直咬得泛白,一脸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最终选定了那最为偏僻的一隅,遂揖入坐。

        见她一副上刑场的样子,身后的陆欺欺忙用肘尖轻敲她那僵硬如铁的背脊,暗道了一声“放松”。

        “不怪,坐吧。”

        对方话音方落,明纱这才忸怩地抬起下颌,循声而望,眼底不由得一诧。

        说话的贵客神姿高彻,就是那画里梦里堪描堪摹,也不得其姿容要领。

        真是个奇哉怪哉,她想象中的青楼客都是些油头粉面的烟花飞将、风月老手,或是漫矜词赋的纨绔子弟、酸款书生,今日所见,才知人言有谬。

        这位贵客眉眼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便是明纱自己,都自愧弗如。

        她就这般怯生生地端详着他,一时不察,竟对他身旁的“怀公子”视若无睹。

        陆欺欺怀抱着明纱的琴囊,觑了一眼傻愣愣的明纱,开囊取琴的空当又将目光悄然偏转向对面的二位客人,不禁心下窃笑,这帮人的真的雌雄不辩么?旁边那位就是个娇滴滴气鼓鼓的怀公子分明就是女儿身,还是说她身边这位男伴过于惹眼,令人不得不忽视了她的存在。

        “阿八!你还傻站在这里作甚?那边倒夜香的人手不够了,快过去搭把手!”

        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扒皮老虔婆。

        夜香夜香,这青楼的人怎么屎尿那么多?果然都是群吃饱了撑的。陆欺欺只站在原地不动,耳若聋,口似缄,这老虔婆压榨惯了手底下的人,连她也不放过。

        眼下这个节骨眼,明纱公主可不敢将军师陆欺欺拱手让人,急声唤道:“妈妈,让阿八留下斟酒罢。”

        不知怎地,她愈发感觉到自己对陆欺欺的依赖,且这种依赖愈发强烈,正在转化为一种叫做信任的情感,此时此地,若是没有陆欺欺在场,她定然会手足无措。

        鸨母听罢,只好连连点头,在客人面前争执起来也不好看,她犯不着为一个阿八得罪摇钱树。

        见她离去,陆欺欺这才稍稍宽了心,偷眼瞧向一旁的古怪男女。

        一男一女逛窑子,这又是闹的哪出?

        不过细观那二人面上情状,陆欺欺已是了然于胸。

        那乔装打扮的女子娇目含嗔,面如猪肝,哪里是见过这等场面的模样,不过是个初逢着花柳的生手,巴不得身旁那些款昵女子离得他二人越远越好,但凡只要有哪位美娇娘与她身边之人亲昵了些,言辞旖旎了些,她便要大发雷霆。然而这样还不够,这丫头又频频向身边的男子低徊索笑,娇声告饶,依着她看,就凭这二人的关系,别说那什么宸公子要开了明纱公主的苞,怕是那位公子碰一下明纱公主的手,她都不答应。

        这霸道性子,倒是和明纱有几分相似,只是落难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不然就明纱那个傻大姐的火爆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对方不见得占上风。

        察觉到陆欺欺那异样的目光,那名唤作“宸公子”的男子手中的白玉杯有意无意地向着桌面一磕,眉间一攒,凛凛的目光毫不避讳地逼视向她。

        陆欺欺慌忙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立于身体绷如弓弦的明纱公主身后,为其添箸之时,细声在她耳边说道:“说点场面话,往死里灌他。”

        明纱心下解意,起身邀杯道:“谬承枉顾,莺儿代诸位姐姐先敬二位公子一杯。”

        说罢,自顾自地端起酒杯,隔着绮筵向前一递。

        自她起头,那些个莺莺燕燕哪里还坐得住,都是些个莺花寨里的野狐涎,哪个不会观色识人,一看这二位气度不凡,出手又阔绰,便依偎上去次第敬酒,又分茶攧竹,打马藏阄,全然是些勾栏里惯用的相谕之词,一个个都使劲了浑身解数,尽力敷陈起来。

        她们有她们的乐子,明纱嚼明纱的筷子。

        怪只怪这劳什子宸公子是个土大款,有钱没地花,狮子大开口,乌泱泱召了一大帮人进来伺候,可倒好,一个个都是冲锋陷阵的女飞将,轮不到她和陆欺欺上场。

        陆欺欺索性端了一盘面前的花生米,光明正大地嗑起来。

        “诸位美人,把怀公子伺候好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宸公子话音方落,女飞将们立刻领了旨,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中芙蓉白玉杯,缬眼流视,佯作醉态,不约而同地依偎向那名女扮男装的女子,笑声娇娇地侑酒:“来呀,怀公子,满饮此杯。”

        作壁上观的陆欺欺有几分好笑地望向那名女子,显然,她根本无法招架,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才好挡开面前那纷至的醪醴,偏偏还时刻谨记自己此时的男子身份,以一口故作雄浑的嗓音大喇喇地喊道:“你们走开,我不喝,走开!”

        明纱公主听到她在身后窃笑,不解其意,趁着对方被胭脂大军围剿的空当,欹身偏向她飞了眼风,陆欺欺这才附耳在她身边低语详陈,她方知晓这位月瘦烟轻体不胜衣的“怀公子”,乃是女儿身。

        二人双双掩面而笑,陆欺欺又示意她附耳过来道:“公主放宽心,我保证,今夜你会完璧归赵。”

        明纱公主顿时身体松快,如释重担,这丫头鬼主意最多,既然她敢拍胸脯保证,那么应是无虞。转而舒了心去执箸挑菜,细嚼慢咽,款款抬起头来,却正对上宸公子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由得又面上一紧,埋下了头。

        只听得那气势逼人的声音笑晏晏道:“莺儿姑娘不与我等同乐,却与你身后的丫头交头接耳,径自攀谈,敢情本公子一掷千金,就是为了观赏你二人闺中密谈的么?”

        “是奴家失礼了。”明纱没想到在这花红柳绿找不着北的阵仗之下,他竟然还有闲心抓着自己不放,忙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挤出一丝不间不界的笑意向其告罪,然而心中所想的却是,你他娘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蛇叫三声狗拽车,也轮不到你对本公主口出狂言!

        宸若眼中冷芒闪烁,那声线似是有穿透力一般,径直越过她,指向她身后的陆欺欺道:“让那个疤脸的来。”

        陆欺欺下意识地伸掌探向面上的伪痕,双眸微展,迅速与明纱公主交递了眼色,难不成这是盯上她了,想要探她底细?

        她旋即敛容站好,盈盈福身,声音不卑不亢:“奴婢不过是奴婢,却之不恭,公子勿怪。”

        “呵,你也知道你是什么身份?贱婢一个,丑陋不堪,倒人胃口,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就什么人都敢招惹,小心本宫、本公子剜了你那对眼招子。”那女扮男装的女子阴阳怪气地骂道,似乎也注意到了身旁之人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疤脸妮子。

        关她什么事?平白无故遭来这一顿骂。

        端着花生米的陆欺欺眉头一皱,冷嗤一声,徐徐扬起头脸接应道:“不敢,奴婢什么身份,自然要比怀公子自我认识更清楚一些,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呢。”

        “噗嗤——”

        宸若捧着酒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刁奴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皇帝的宝贝妹妹出言不逊,可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你找死!”怀瑟拍案而起,随手抄起一个芙蓉白玉杯就向她砸去,惊得身旁的女子纷纷避闪,四下乱挺。

        陆欺欺也是知道怕的,一溜烟躲到明纱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一本正经道:“怀公子息怒,这兰楼是北庭侯的家业,侯爷时常莅临,若是见我等在此喧闹,惊扰了侯爷,怕是不妥。”

        怀瑟怎会将一个小小的北庭侯放在眼里,立时得意忘形,端出一副公主的做派来训斥她:“北庭侯算什么东西?我便是在此取你项上人头,他也不敢置喙!”

        哦?如此狂妄的口气,连北庭侯都不放在眼里,莫非又是什么大人物?似乎误打误撞招惹了不得了的家伙,陆欺欺盘算起来,若是假以其手出逃,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这种缺德事她又不是没干过,眼前这位花魁小姐不就深受其害么。

        不知玉扶笙是否在城中寻到了帮手,此刻的陆欺欺举棋不定,荷包里揣着玉扶笙所留的信蝶,只好见机行事。

        那名唤作宸公子的嫖客似乎与这名女扮男装的女子关系匪浅,本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他一番春风细雨润物无声的化解下,那怀公子竟俯首帖耳地回到了座位上,只是依然用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着她和明纱,紧咬不放。

        有病吧她?是个女的她都看不顺眼,谁稀罕似的。

        陆欺欺背过身去啧了一声,身后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一个锋芒毕露的目光。

        宸若微阖双目,这丫头,可不像寻常的奴婢,亦或者说,不像奴婢,三番五次都在试探他与怀瑟的底细,且又不似他身旁的莺莺燕燕那般假意托真,颇为不同寻常。

        且自他二人踏入兰楼开始,便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靠近莺儿之后愈发浓烈,方才倒无甚大碍,进入这花厅之后,遂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身旁的女子见事态缓和,一张张檀口再度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哎呀,宸公子,光喝酒多没意思,奴奴都有些乏了,咱们姐妹几个,不如给两位公子唱唱曲儿跳跳舞助兴?”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明纱公主过于木讷,还是得靠着这些老手来给她陆欺欺台阶下,毕竟她们也不想因此惹恼了恩客受到责罚。

        怀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忍无可忍:“除了唱歌跳舞勾引男人,你们这些身无长物的贱人还会什么?我看这样吧,叫那丫头出来,陪我们玩。”

        她高高扬起了手,直指陆欺欺。

        在场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这阿八真是不知好歹,惹了这么个怪脾气的主。

        被钦点的陆欺欺一时失语,嘴唇抿成一条薄线,双眼微微含着笑意,不抑不扬道:“好啊,不知怀公子想玩些什么?奴婢自当奉陪。”

        没过多久你就要被迷香迷晕,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怀瑟帝姬抿唇一笑,目中已露凶光:“狗奴才如此胆色,不如我们赌一局如何?”

        傻了眼的明纱公主方干笑两声,支支吾吾道:“怀、怀公子说笑了,阿八她不过一个奴婢,哪来的钱财供二位公子消遣,还是莺儿来为诸位操琴助兴。”说罢,她就要起身去调弦转轸。

        “你闭嘴。”在场诸人,除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宛达奴婢,她最为不满的便是这唤作莺儿的倡条冶叶,宸若宁可为了她一掷千金,也不正眼瞧上自己一眼,早已令她倍感屈辱,忍无可忍。

        怀瑟帝姬目光森冷,傲慢地拨了拨脚边的银霜炭,朱唇轻启:“赢了,本公子再赐你十二颗金锭子,若是你输了呢,本公子就拔了你的舌头,叫你再不敢大放厥词。”

        在场众女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瑟缩着脖子,鹌鹑似的动也不动。

        这怀公子心思竟如此歹毒,她们这些做脂粉生计的女子虽自认命贱,残花败柳的身子任人作践也就罢了,不过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可上来就要拔舌者,这怀公子怕是头一份,即便那阿八不过是一个奴婢,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旁的宸若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莺儿姑娘与其他女子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只是逃路无门,佯作镇定,唯独那名唤作阿八的婢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目不斜视地迎向怀瑟的狠厉的双眼。

        他竟有些好奇起来,那小小的脑袋瓜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陆欺欺始终站在明纱身后,沉吟片刻,似是认为她的说法有些欠妥:“怀公子,这般赌法恐怕有失公允?倒不如,我输了,我的舌头你随便割,你输了,你就光着身子到大街上站一个时辰,如何?怎么看都是怀公子比较划算呢。”

        宸若皓齿微呈,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疏懒姿态,转而望向满脸涨红的怀瑟,恐怕帝姬大人长这么大,还没被谁当众给过这样的难堪吧?这巧言令色的疤脸丫头,当真是罪该万死呢。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这么个作死法,竟令那些老手们也拿不定主意了。

        怀瑟帝姬正待发作,陆欺欺抢先一步,言辞恳切又逼人道:“奴婢人微言轻,也就这么一个请求,若是公子您输了,还请在场诸位与宸公子做个见证,尤其是宸公子,奴婢相信您一定不会有所偏袒。”

        宸若晃了晃手中的酒盏,眸光潋滟,这作死的丫头,还真是可恶,居然想拉自己下水。

        哐啷——

        他手中的酒盏应声而落,酒过三巡,面上却丝毫未呈酢红之色,反倒容光焕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

        “不必,怀公子累了,我来替她赌这一局。”

        他再如何冷眼旁观,也不能让堂堂大疏国帝姬在这边陲小城的大街上裸奔吧?

        那样子不好看,他也没兴趣看。

        得救的怀瑟帝姬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不能落了下风,眉飞色舞道:“哼,我不稀罕跟你这种狗腿子一般见识。”

        陆欺欺一笑置之,行吧,既然有人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她也不好执意要这疾言厉色的女子当众出洋相。既然这脑残的宸公子这么想代人受过,那她就成全他。

        “也好,但愿宸公子是个愿赌服输之人,只不过呢,若换作是你的话,奴婢就没什么兴趣观赏了,不妨我换个筹码?”

        “说。”

        只见唇角衔笑陆欺欺俯下身来,只手支着桌面,对上那避无可避的视线,双眸闪烁,启吻掷地有声:“若是你输了,你就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何,敢不敢赌?”

        宸若眸色微敛,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双美得让人神摇意夺的眼,尽管目睑上覆盖着一道不堪入目的疤痕,但她顾眄流睐中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是他从未见过的骄人光采。

        又纯澈,又进退得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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