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忆与否
根据某思想家的观点来看,灵魂具有现实性地真切存在着,并且是由于权力的运作关系才从人身上产生。
“这种权力是施加在被惩罚者身上的,更广义地说,这种权力的对象是被监视、训练和矫正的人,疯人,家庭和学校中的儿童……”
“这个灵魂是□□的监狱。”
学校将时间划分好,在规定的时间做规定的事,老师既是教育者又充当着监管者的角色,不能随意进出,和监狱的区别可能就是里面关的人性质不同,多少寄宿制学校的作息那是比铁窗里还压榨灵魂啊。
灵魂上的提升伴随着□□的被规训。不是所有知识都被人渴求,总有学生度日如年,只要是除了学习之外的事,都能在学校受到普遍欢迎。
今天学校给他们安排了参观少年院活动,并附上1000字观后感作业,还没进去就先感人肺腑。
铁窗生活大家都很熟悉,也不是要去了解这个,主要是去观里面的人。从一个囚笼进入另一个囚笼,观看几乎脱离外界社会者的忏悔,看她脸上痛哭的泪水。
这个人在流泪,也可以说是在哭吧。她刚刚叙述完自己犯罪的经历,浑身都在因失控的情绪颤抖。
故事的开始只是一段和不良的校园恋情,但不良的世界更多倾向于校园之外的地带。从被对方哄骗一同进行仙人跳,到最后被捕,她做得最多的,就是相信对方。
恋情的破灭可能早被写在开头,而非结尾。
她整个人佝偻着,想要坍缩成一粒灰。但再怎么蜷缩身体也还是太大了,她在讲台上,目光来自四面八方。于是只能徒劳地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脸,遮挡自己的视线。
抽噎、呜咽,垂坠在她抖动发尾,渗透进铺垫的厚厚红毯。
旁观者无不为她感到惋惜,她的痛苦如此明晰。她更像一个受害人,而不是犯罪者。
即使两者并不矛盾,他们仍然产生了对监管者的愤慨,为什么要安排这个环节让她的痛苦再现?观看者被动地拿起刀,为了不将她屠戮,只好将刀尖转移至安排者。
未涉世的少年人,也是懂得真实的痛苦是令人不忍卒读的。
如果这个环节让伊佐那来一出,可能观众就没现在这么痛苦了。
危险的少年犯被关在铁丝网另一端,像学生参观他们一样,他们也参观着学生,看过来的眼神很是不善。
最前面一对长相优越的兄弟,在听完讲台上少女的讲述之后,神情变得悲伤,其中高的那个一开始看见调月虚的时候还笑着朝她挥过手。
伊佐那的白发和棕色皮肤在里面很显眼,他就站在那对兄弟旁边,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大而没有光采的眼睛始终凝视着那个说要来看他的人。
调月虚也始终看着他,听完了被搬上讲台的悲情故事。她蹙眉,没有感染弥漫的伤感,更多是知道无可奈何的茫然。
无可奈何这种事会发生,无可奈何这种事会以这种形式被讲述,无可奈何,会站在这里。
少年在她蹙眉的刹那露出笑意,一副纯然开心的样子。
他嘴唇开阖,在念:tsu、ka、tsu、ki(调月)……
如果上台的是这个还笑得出来的人,观众会轻松很多,至少会很轻松地厌恶他。
他固然具有天生的不幸,但要理解这种不幸是困难且不被推崇的。而他过激的对抗,超过界限带来了大众的不安。
并且,他认准了这种生存方式,目前为止毫无悔意。
调月虚勉强辨认出他的口型,面无表情定定望着他,须臾,翻了个白眼。
去年冬天第一场雪,是在福利院的门前迎接的。
雪簌簌降落,填平了粗粝水泥地的坑洼,为冬日开场。
相机还没开机。
她担心它会冻着,聊胜于无地用手捂住外壳,衷心希望这副二手尼康能撑过这场异常冷的雪。
四下无人的寂静时刻,门倏地被从里面推开,伊佐那和鹤蝶激动地钻出来,大声呼喊雪的到来。
雪是免费的玩具,没有小孩能拒绝玩雪。
他们没发现角落里蹲着的人,兴奋地打闹。
两个相差四岁的人玩得其乐融融,比伊佐那大一岁的调月虚格格不入。她擦拭着镜头,为它迟迟不开机心慌意乱。
鹤蝶堆了一个很圆的雪人,伊佐那却失手将雪人的头掰裂开,坐在雪人的残躯上解释自己本想帮忙。
“过分,伊佐那!我一个人去玩了!”鹤蝶真的生气了,不满地跑开。
到底还是比他大四岁,伊佐那哄他一起做雪屋,他又乖乖回来了。
好像大部分都是鹤蝶在堆,伊佐那在帮倒忙。太老实单纯真是从小就不容易。
真想录下来,可条件不允许。她的相机颤颤巍巍地开机了,反应极慢,宛若风烛残年还要出来打雪仗的老头子,出来都伤筋动骨,打完就凶多吉少。
鹤蝶堆的速度比伊佐那帮倒忙的速度快,一个雪屋终于被搭好,两人趴进去大声密谋。
一个王国的雏形被勾勒出来,国王、仆人、队伍、国民。
“把无依无靠的人收做国民,创造一个容身之所。”
原来伊佐那还有这样纯真的想法,不过,听起来很像福利院、收容所,他想当收容所所长?
战斗,有些机构拉投资也如同战斗,他心眼这么多应该够用。
“所以我们今后不能输。”
调月虚的解读:我们今后没有拉不到的投资。
他们躺在雪地上,看见没有杂质的未来,天空高远又漫无边际,雪下不停。
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冷,但两人毫无所觉。
鸟儿隐匿,草木凋零。
其心中的憧憬却如破冰的泉水源源不断,满是泽披四方的豪情。
王国的名字、名字的来由在呼出的白色雾气中铺陈,掺进冷空气,之后会升上天空凝成云、落成雪,被大地遗忘。
“肯定能打造一个很棒的时代!”
两人坚信。
快门声响起。
没有记忆的天空下多出一个人,她来记录此刻的真挚。
希望纯真的愿望都将被实现,无家可归之人也能安稳地度过寒暑,照片里的两个人会永远记住。
极度寒冷的雪包裹下来,多洁净一个冬日。
然后,她的相机就壮烈牺牲在了雪中。果然老头子是打不了雪仗的。
还好它的躯体死了,它的储存卡还活着。照片被安然无恙地印出来,她挑了个将要落雪的时节寄给伊佐那。
如果让他上台讲述,但愿再回忆一次冬天,□□内心的虚无。
调月虚一行人离开之后,雪才悠悠降下来。
少年的白发与雪混在一起,睫毛扑簌,茫然迟迟侵袭了他的眸子,无处问询。
房间外,老师守在门前,小声议论撤销自己生父监护权这种惊世骇俗的做法。
虽然法典上有这条,但实施的案例少之又少。
房间内,小孩迟疑地抓着衣摆伫立着,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横在眼前,他却惧怕这临门一脚。
门外的窃窃私语不甚清晰,又如影随形,环绕着他。
相机就摆在桌上,来取证的律师一个也在絮叨,给他做心理建设,另一个抱臂看着空空的墙壁不语。
伤害带来痛苦,袒露伤痕则让受害者愈加难堪。法律给了受害者追究的权利,又无法消除取证过程中的二次伤害。
正确的道路真难走。
他也将视线投向墙壁,期望视觉上的空白能消除听觉上的嘈杂,但墙壁像电视雪花屏一样挤挤攘攘起来,胀痛了他的双眼。
头晕,和被雨淋湿那天相似,又显然不可能这么没有来由地患上又一次感冒。
被雨淋湿那天,调月虚……
这个人给他照过很多照片,大多数都留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拿走的占少数。
奔跑的、跳跃的、摔倒的,伸懒腰、吃炒面、呛水,不全是愉快、闲适等通常意义上值得留恋的时刻,还有诸如他离家出走被磋磨成流浪猫之类的狼狈场面。
被拍得太多,真的会有一种她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幻觉。照片是被延长的凝视,他活在这凝视中的每一个瞬间。
为什么这个时候不是她来拿起相机呢?
墙壁上的雪花屏鼓噪着,闪烁的眼睛,与百舌之声。
最后他也记不清是怎样脱下衣服,面对那副相机的镜头,和其后的陌生人。
后退选项不在,英雄只能沿着前进选项前行。
电话打来的时候,调月虚正在写观后感,已经写了五百字来骂安排今天那场公开忏悔的人了,还差五百字没骂。
“喂?”
对面不说话,能听见点白噪音。有自行车从他旁边经过,应该是到了拐角,在按铃。
“我来找你。”她凝神注意着那边的声响。
有人在遛宠物,挂在绳子上的铃铛一步一响;抢购完折扣商品的家庭主妇在相互交流花的价钱;与他同龄的孩子在相互追逐。
她收拾好出门,拿着手机维持着这通没有交流的电话。
一群中年人热络地畅谈着国际局势,能想见他们身上西装不合体的褶皱;一对情侣的甜言蜜语飘过街角;哼着奇异岛腔的老人慢悠悠地踱步于夕阳下。
世界如此平静。
外面有人要来用电话了,见他没张嘴,在问他还要打多久。她听见小孩的呼吸,他依然沉默。
“你去旁边等吧,我知道你的位置。”
“……”
电话被挂断了。
夕阳的余晖将尽,快要拖不住电线杆倒下的影子。
他的影子也摇摇欲坠。
抓住他单薄的肩膀,挽留。
他才顺理成章地抱怨:“为什么,还是这么慢啊?”
“我已经跑着来了。”
小孩还是不满,莫名很委屈,像被辜负一样瞪着她,眼泪渐渐盈在眼眶,又不掉落,平日无神的双眼隔着一层眼泪竟多了许多光泽。
“可就是不够快啊。”
调月虚不说话,看他要掉不掉的眼泪,无可奈何的感觉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说你下次会来得更快。”羽宫一虎扯她袖摆。
“下次也只能这个时候来。”调月虚翻翻衣袋,发现出门太急根本没带纸,“有些时候我不能在。”
这下他的眼泪直接掉下来了,眼睛里的光泽随着眼泪流逝。
“别哭。”她于是用手去揩小孩的眼泪,“这件事你已经一个人做完了。”
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天地之间唯余刺目的雪,冷冷观看又一场剧目。
“那你帮我……拍张照吧。”
“想拍什么?”
他主动捋起袖子展露出细瘦手臂,街道两旁路灯的光应景地次序亮起,照出手臂的上狰狞青紫。
“伤痕。”
那道痕迹触目惊心蔓延至手肘处也没有间断,不难想象衣服底下肯定还有相同的痕迹。施暴者的暴虐在这具身体上挥洒,在灵魂上烙印。
羽宫一虎等待着,二次选择的后退选项。
“拿出来啊,相机。”
她没带。
“明明做过很多次了吧?像之前一样,拍下来啊。”
好像不太一样。
她有预感这张照片如果拍出来,事情就变了。
不要用伤痕来表演,不要自找难堪,也不要让她成为这个虚伪的同情者。
“如果不能及时来……”他哽咽,“至少……”
又要哭了。
她拍拍他的头唤回他的注意力,在小孩泪眼朦胧地看过来的时候,用手指构成一个取景框对着他。
她说:“咔嚓。”
“我不是一直都看着你吗?”
绝对不会成为他的后退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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