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上）

平心而论，刚认识丁兆中那阵，赵子桢其实是相当不待见这小子的。

        这人来自南边，又和南四省军政府不清不楚，天然打上“奸细”的烙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这小子分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个一战五渣的废柴加弱鸡，却见天摆出“老子天下第一帅”的派头，实在让人很想用大巴掌抽他。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证明，既定印象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哪怕赵少帅自认阅人无数，一双堪比照妖镜的眼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姓丁的小子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请出王牌铁笔邵飞絮先生，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一帮吵吵个不停的亲日报刊。紧接着，又提交了一份“东三省工业发展计划书”，内容详实、眼光毒辣，哪怕赵少帅不是专业人士，也禁不住眼睛一亮。

        据说，这份计划书递交到军政府时，财政部的梁部长一窜三尺高，脑门顶差点把天花板撞出一个窟窿，恨不能将提出计划书的人当即拽到跟前，就里面的细节好好探讨一番。

        到了这份上，赵子桢再看不出这位丁少爷胸中的丘壑和“寻求合作”的诚意，也是白瞎了一双眼睛。

        虽说赵少帅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有见天“开屏”的本事，可当这只雄孔雀拖着那丛花枝招展的尾巴在他跟前得瑟时，赵子桢还是忍不住地手痒。

        好在没过多久，丁少爷就用实际行动证明，赵少帅的容忍不是没有回报的。

        被丁兆中叫到东三省兵工厂时，赵子桢其实窝了满心的火气，这也可以理解——山东的袁宝钧看似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安徽腹地，眼瞅着要拿下兵家要地安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鲁军已经犯了孤军深入的大忌。

        如今是薛崇山遇刺，薛烨年纪尚轻，再怎么手段过人，要调动数十万的军队还是欠了点火候，南四省一时群龙无首，回不过神，这才让鲁军占了便宜。

        可一旦南四省反应过来，以优势兵力切断鲁军退路，来个前后夹击、两面包圆……赵子桢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山东督军的脸色。

        眼看南北之间的战火越烧越旺，河南、山西、直隶，连西北的陕甘都坐不住了，东三省身为北方政府的实权派人物，怎么都得做出点表示，连日来又是扩编新军，又是调动军队南下，还得分出精力提防北境的“芳邻”，把个赵少帅忙得脚不沾地，一心二用都不够，恨不能把自己一劈八瓣。

        这个风急火燎的当口，某位丁姓少爷还没有眼力见地往枪口上撞……要不是看在他之前帮了大忙，以及某人亲笔书信的份上，赵少帅一枪毙了他的心都有。

        赵少帅的座驾抵达东三省兵工厂时，兵工厂的宋厂长亲自等在门口。看见赵子桢从车上下来，他赶忙迎上前，一壁引着人往里走，一壁喋喋不休地说：“少帅您可来了，我们这儿都忙了个把月……您说这丁先生是哪冒出来的神仙，又不是军政府的人，之前也没听说过影子，一露面就把咱们指使得团团转，又要东又要西，还不许咱们多问一句，所有沾了手的人都得登名造册，这要是被大帅知道了……”

        赵少帅忽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宋厂长登时消停地闭上嘴。

        不过很快，赵子桢就发现宋厂长的抱怨并不是无的放矢。

        东三省兵工厂，赵少帅并不陌生，毕竟这也算是他一手创办，里面的设备一律是德造，军政府甚至高薪聘请了德国技师教授工人技术。

        为此，东三省付出的代价绝不算小，还被《汉民日报》的邵主编逮住把柄，险些在报纸上口诛笔伐一番。亏得赵少帅事先收到消息，亲自跑去找邵先生解释，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勉强说服他暂且压下这事。

        就个把月的功夫，这东三省独一份的兵工厂就像被打回娘胎再出生了一回，变得亲妈来也认不出了——厂里东南角筑起一带高墙，四角设有塔楼，架着马克沁机枪，一梭子子弹扫过去，就是八百米无人区。

        赵少帅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情况？”

        “是那位丁先生搞出来的，”宋厂长总算逮到说话算数的人，一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来，“谁也不准靠近，里头的人也不让随便出来，都快赶上军政府大牢了……少帅，这丁少爷到底什么来头？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您也由着他！”

        赵子桢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音，就见那“碉堡”一角开了一道小门，丁兆中做贼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打量过一遭，目光忽而一亮，冲着赵少帅连连招手：“少帅，这边，快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也许是丁少爷的语气过于兴奋，也可能是他眼睛发亮的表情太有感染力，让人隔着老远就感受到他那股发自心底的激动劲，赵子桢到了嗓子眼的火气没来由矮了一截。

        他快步走过去，低头问道：“你拉开这么大的架势，到底打算唱什么戏啊？”

        当初丁兆中把十辆拖拉机拉进兵工厂，神神秘秘地说有一份“大礼”送给赵少帅，请少帅先森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他要不能让赵少帅眼前一亮，随便人家处置。

        冲着他这份“军令状”，以及之前两份“大礼”的情面，赵子桢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冒一回风险。

        如今，两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丁少爷自信满满，显然是有备而来。

        “快进来快进来，”这小子大概是把东三省少帅当文饮冰了，毫不避讳地扯住人家衣袖，一个劲地往里拽，“进来你就知道了。”

        这要换成其他人，赵子桢能把他的手剁了，不过，大概是看在丁少爷言之凿凿的份上，赵少帅居然忍住了拔刀的冲动，没开腔，就这么跟着他往里走。

        宋厂长和郭副官一行人赶紧跟进去，这一回，守门的警卫没拦着，他们很顺利地溜了进去，结果进门没走出五百米……就愣在当场了。

        里头原本是一带开阔地，眼下却似被狗啃了一样，沟壑交错、面目全非——掩体、堑壕、铁丝网、十来挺机枪，除了大口径火炮，但凡想得出的火力和障碍物，都在这里争先恐后地刷了一把存在感。

        甭说宋厂长，就是郭副官一张嘴都能吞下鸡蛋，好家伙，谁要肯下血本打造出这么一块防御阵地，简直堪称逆天，几个加强团捏一块也未必填得平。

        如果说这两位还有反应过度的可能，那赵少帅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了——他目光一凝，眼神凝聚到极致，像一根细细的针，毫不留情地戳在丁兆中脸上：“这是你的主意？”

        丁兆中揉了揉鼻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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