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残影
嶙峋的山石袒露在地表，奥古斯都的周身泛起一圈浅浅的猩红色光晕，在黑夜间闪烁迷离。突然间，整座散发某种恐惧气息的洞窟出现了崩解分离的征兆，它开始挪动，仿佛是资生了鲜明的自我意识，从一座无生命体征的石头构成的庞然大物变为一个会感觉到疼痛的活物。
一簇簇新生的长出数对红色瞳孔和嘴唇的草木，撕咬着地面，血色液体从泥土的缝隙中往外流出，梅兰妮的皮靴难免踩到上面，那粘稠的红，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见过互相撕咬的动物吗？这些植物就像是一窝啃咬食物的老鼠，将附近的土地啃噬成脏兮兮的碎布条一样凄惨的景象。入夜后，所有动物都失去踪迹，连藏在灌木丛里鸣叫的虫类都隐匿声息。无数幽魂从洞口中飞了出来，它们像是刚刚苏醒，愤怒地发出刺耳的嚎叫，飞向群星闪耀的夜空，形成巨大的乌云。
“很好，它活过来了。马上进行第二步，施特亨利，准备。”在奥古斯都的命令下，施特亨利背在身后的神秘武器解除了层层防护，露出真面目。
如同梅兰妮猜测的那样，那是一把外表与火|枪类似的武器，配有蕴藏磅礴魔力的宝石机关装置。
火|枪，或者说，库克米拉福的怒焰，制造了一幕从高空猛烈倾斜下的火雨。那燃烧的赤弹轻声爆裂，洗礼整片夜空。
奥古斯都的木杖发出尖啸。
囚禁在洞窟深处的灵魂顺着空气流荡到外面，在那些环绕着洞窟边缘、被梅兰妮密密麻麻堆砌起来的仪式祝福过的石块球茎间，它纹丝不动，悄无声息地伫立。
直到梅兰妮在剧烈震荡的地面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进防护圈外，那个古老恐怖的灵魂才有所松动。
它露出了残存的真实身体，但，仅仅如拂过的风停留片刻。
“就是现在，施特亨利！”奥古斯都注意到它的存在。
在漆黑深沉的寂静夜色里，灵魂似被灼烧一般滚滚升腾，施特亨利操纵着库克米拉福的怒焰，任由从天而降的赤弹将地面打成一个破裂松散的筛子。
一股腐朽发霉的味道从老旧的洞窟内壁飘荡出来，黄黄绿绿的光影布满凹凸不平的巨石表面。
梅兰妮的脑海中陡然浮现了一幕古老的祭祀场景。
“你们有谁感知到了？”奥古斯都的声音平稳镇定。
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不是说只有被选中的感受到堕落半神残魂召唤并与此产生共鸣的人，拥有重塑封印的力量，而是被选中的人能最高效地给予残魂致命一击。其他人来的话也可以，但需要具备十分磅礴的魔力，对仪式的损耗也会更大，凭三人组目前所掌握的魔法仪式和自身实力，是不能够重创堕落半神残魂的。
无人应答。
沉默半晌，在木杖愈发高昂的长啸声中，三人组默契地将目光投向梅兰妮。
“……奥古斯都？”
“我们有麻烦了。”
喋喋不休的恶毒呓语在梅兰妮耳边响彻，使她的感知一点点变得模糊，逐渐走向空洞无物。
她看见被剖开的躯体被丢入洞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弥漫在空气里的硫磺和血液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在奥古斯都三人眼中，梅兰妮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身体僵硬，面容冷漠不堪好似融解不了的寒冰。可在梅兰妮的意识海洋中，她飞快穿梭过千年的时光缩影。
梅兰妮缓缓眨了眨眼。
“我看见了很恐怖的东西。”
“是什么？”
“人被活祭。这样的人有很多，而这件事重复上演了很多年。”
“你还好吗？”
“嗯。”
梅兰妮的视线直直望向洞穴口，幽暗，深不见底。
“梅兰妮，听着，有一件事只能让你去做。”奥古斯都说，“你看见那个残影了吗？用施特亨利丢给你的武器杀了它。”
梅兰妮愣了片刻。
施特亨利将库克米拉福的怒焰丢给她。
它摸起来冰冷光滑，并不像梅兰妮想象中那么滚烫与不容易掌控。她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将火|枪抬起来，对准洞穴里飘出来的灵魂不停闪烁的实体，射出火山口喷涌出的熔浆般强力、炽热的赤色炮弹。
就像这是她具备的一种本能反应，无需学习和反复比量。
残影被击中。
成群摇曳不定的阴影忽然闪现，在巨大的石块表面流窜，灵魂的残体短暂挣扎一阵，便化为灰烟消失。
梅兰妮弯下腰，想着枯竭裸|露的地面干呕。
“天啊……真不敢想象。”阿佳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兴奋和震撼。
施特亨利收回库克米拉福的怒焰，将它重新包裹起来。
笼罩住眼球状血红宝石的朦胧光晕和恢复平常的森林夜色彼此交融，映照奥古斯都精致的面孔，在他神情平静的外表下，有着不输给另外两个人的惊讶、错愕以及狂喜。
他思量一番，心里推测着梅兰妮的真实身份。
这样强大的表现，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少女可以拥有的，她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身世。
就像他还没有被驱逐出伦多萨斯宫廷，在有着大贤者头衔的老师的教导下，学习历史时所了解到的那些传奇人物一样。游吟诗人歌颂他们，人民爱戴拥护他们，因生来不凡，而永垂不朽。
一定是这样！
奥古斯都心中起了波澜万丈。而引发他极度震撼的少女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委委屈屈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想回家。”
正好，霍娜德的狮鹫飞行数千米后在阿佳妮的召唤下赶了回来。
“有……什么事吗？”
狮鹫重重落在满是裂缝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深坑，歪着脑袋问。
阿佳妮叹息一声，当场写下一封有关梅兰妮的信，塞进黄金信筒。“任务完成，蠢东西。”她拍了拍狮鹫的脑袋。
“你们……还要待在这里吗？还是和……我一起回去？”
奥古斯都看一眼梅兰妮：“等等，还有些事要做。”
“好吧……谢谢你，阿佳妮……霍娜德让……我说的。”狮鹫笨拙地使用人类的语言。
阿佳妮：“行了，早点回去。不用每次都说谢谢，蠢货。”
四人目送狮鹫飞向天空。
三人组决定和梅兰妮一起回家，其中，阿佳妮想起小镇远不如王都繁华，不禁眉头紧皱，施特亨利恢复一张面瘫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至于，奥古斯都，他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梅兰妮，被她发现四目相对后，又会迅速收回视线。
她一定是隐瞒神秘身份、血统高贵的大人物，奥古斯都想。
一旦和她视线相撞，就深感压力，心跳和血液的流速也会加快。
非常奇妙的一种感觉。
没办法，像奥古斯都这样生来锦衣玉食的王子殿下，哪怕被驱逐流放，也不曾直面人类最普遍的苦难，深信血统决定一切，对他来说，就像人类需要吃饭喝水一样稀疏平常又自然。
也许，名叫梅兰妮的少女其实是一位活了数千年的强大法师？
距离洞窟越远，森林的状态就越接近正常。
只有那些变异程度轻微的野莓，藏在灌木丛中。多年以后，经历过今夜的野莓后代，仍然会张开嵌在果肉中的嘴巴，吞下路过的小虫用利齿咬碎。
脑补不停的奥古斯都与其余二人各怀心事，沉默地护送着梅兰妮回家。
“你们闻到了吗？顺着风向从小镇那边传来的血腥味。”
梅兰妮攥紧了裙子柔软的布料，这是她非常心爱的一条漂亮裙子，经过这一夜的波折，磨损严重，或红或黑的污垢弄脏裙摆。
“血腥味很重，有人死了。”奥古斯都从走神中清醒过来，重新封印沉睡的堕落半神，比预料中要容易，损耗也更小，但魔力已经消耗殆尽，再遇到精通魔法的危险敌人，恐怕难以招架。
死亡？
梅兰妮深呼吸几次，向施特亨利开口道：“火|枪很好用，能不能再借给我一次？”
-
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草叶在风中滚动。
夜色即将消退之际，伊莎贝拉终于在森林的某一隅找到每天晚上总是徘徊在她家附近，等她带着食物出来的弥赛亚。
“我需要你的帮助，镇上的其他人也需要你。”伊莎贝拉追在弥赛亚的身后，乞求道。
少年黑发如鸦羽，肤色白皙如上等细瓷，眼神略带迷茫，浸在湿润的水汽里，整个人像一个没有瑕疵的人偶。当他的目光落在某人脸上，被凝视的人可能会不自觉地生出敬仰和崇拜，或者深感畏惧和臣服。
沉浸在悲痛中的伊莎贝拉从背后用力拽住不管不顾往森林深处走的弥赛亚。
“难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弥赛亚！”
弥赛亚挣脱伊莎贝拉的手，默默往前走远了，回过头见她停在原地，便道：“那些人对我不好，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
“可你明明有这个实力，帮助大家逃离险境。”
“……”
“说话啊，或者，做点什么啊！”
“……”
“弥赛亚，你变了……你在变得特别好看之前，多少还算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你会同情跟你有一样遭遇的那些乞儿，可现在小镇的人快要死了，你却冷血地只想保护自己。我不会原谅你的！至少，我要跑回去救梅兰妮和妈妈。”就在伊莎贝拉转身离去，朝着奥兰多小镇的方向跑去时，弥赛亚动了动嘴唇，时间倏然静止，伊莎贝拉丧失意识载入他的怀中。
“梅兰妮和你妈妈都不会有事的，我保证。她们会平安活下来，而其余的人，伊莎贝拉，相信我，你并不是真的在乎他们。”弥赛亚小心翼翼地搂住陷入沉睡的伊莎贝拉，用和缓平静的嗓音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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