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民忧
方然追上他就说道:“我说你这人是贺老夫人从石头缝里捡回来的吧?你看你母亲,说话做事这么豪爽,你怎么就没有一点遗传都没有?动不动就用你这一张能吓死人的脸瞪着,你是生气啊?”
贺云扬猛地站住脚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将军生气了?”
“这只,这只。”方然动作夸张地伸手比划着,“你脑门上就写了四个字,我很生气。”
“你!”贺云扬被她逼得咬牙切齿,就差动粗了。
“反正我就觉得有。”方然开始还不怕死地又回了一句,见贺云扬一副要吃人的眼神盯着自己,都听见他的牙关咬得直响,顿时就心虚了下来,“看什么看,你说奇了怪了,你怎么就长这么高呢?”
贺云扬见她又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他平时少与人争执,当然也不会有人敢与他争执,从来都是他说什么照着办就是,眼下被秦月一顿好嘴说得,话头完全颠倒,没有逻辑,当下便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然见他好几次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没有蹦出来,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心里顿时觉得好笑,终于也让他在自己手里吃一回哑巴亏了。她正想岔开这个话题时,突然感觉脚踝一紧,她低头一看,一直黑乎乎的手正抓着她的脚,“啊!”她惊叫一声,跳起来蹿到贺云扬身后,手里的钱全都洒了出来,掉到地上。
只见她站的地方是一个窄窄的巷口,边上堆着许多破旧笼子,那只黑乎乎的手就是从其中一个笼子里面伸出来的。那破笼子翻开来,里面躺着一个发着恶臭的男人,披头散发,他身上还靠着一个小女孩,瘦骨嶙峋,衣衫破烂,一张脸全是乌黑,这女孩看见地上的钱后立马爬出来捡。
“钱……钱……”小女孩说着口齿不清地话,声音嘶哑得像一个老得苟延残喘的人。
随着她这一声喊,巷子里面堆着的大大小小的笼子纷纷打开,从里面爬出来一些人,全都像饿狼一般往这边冲来,捡着地上散落的铜板。
方然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那瘦得只剩骨头的女孩被这些人推倒在一旁,手里好不容易抓到的几个铜钱都被人抢了去,想哭又没有眼泪。方然立马将怀里买的米糕拿出来走过去,蹲在女孩面前,把帕子的四角打开,递到她面前。
女孩看着眼前这些白花花的食物,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很香,她咽了咽口水,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来,那手背上、手指上全都是全都是伤痕,有的地方还裂开肿了起来,她抢过这些食物来,虽然她已经饿得没有多少力气了,可她却没有吃,而是爬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将吃的往他嘴里塞。
方然看到这一幕,鼻子酸得厉害,热泪顿时从眼眶中涌出来。
而她的这一番举动,让贺云扬有些微微惊讶,继而便是浓浓的欣慰,他将这些全都看在眼中,也记进了心里。
两人离开这里后,方然一直闷闷不语,脑中不断想起那个女孩瘦得皮包骨的身影,那得饿了多久才会变成那样,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乞丐却没有官府来管?难道要任由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现在的西锦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强大到让人生畏的国家,但是只要是入伍为仕、知晓国政的人都看得清,其实西锦国内已经过度虚空了,常年的征战,所需军粮、战马、铠甲兵器等一切后备之物全都要大量的钱财来维持,国库拿不出,便从官员中精简,再从田地、商铺中征税。而一些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向来不知民间疾苦为何物,从来都是把自己当成人上之人,把钱财当成命根子,这边装作倾其所有的精简投入军队,那边却在私相授受贪入囊中,哪里还有人回来管这些穷人。战事越多,国土越广,国家越强,可民,却越穷,这是贺云扬毕生最忧之事,也是毕生最想解决的事,可如今的形势,任何他插手的地方,都会引起那位皇帝的猜忌。
方然有心事,也看出贺云扬有心事,她突然想起一个一笑百年的故事,便说道:“以前有个皇帝,有一年,国内发生了饥荒,百姓没有粮食吃,只有挖草根,食观音土,许多百姓都活活饿死了。皇帝听说后,非常不解,你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吗?他说:“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你觉得是皇帝天真无邪呢,还是昏庸到可怕?”
皇帝不顾百姓死活,不管民间疾苦,这是秦月最想说的话。贺云扬这么想,可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因为这些话下之意在有心人眼中是心照不宣的,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头,用一种严肃地语气说道:“虽是故事,可你日后一言一行也需经过大脑,这些惹是非的话,看准了人再说。”
方然无言地摸了摸额头,她以为贺云扬会停下来训斥她含沙射影,没想到却是一番好言警告,可若是他心里不这么想,也不会有这种态度,当下便说道:“为什么不建一些专门让乞丐们住的地方,给他们提供干活的事,就能赚钱,能赚钱就不会有这么多乞丐了。”
贺云扬看了她一眼,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方然继续说道:“比如说你们要开垦荒田、开挖渠道,都是要人力的,还有你们行军打仗的劳工,搬运军粮的人力,还有你们每次打仗之后造成的城墙破损,房屋倒塌等等也是需要人力去修葺,如果能从原有的人手再从那些乞丐中去征募,不也是一种办法吗?”
“你若是做官,自己去跟皇上议。”贺云扬虽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语,可心里头到底是听见去了,这确实不失为一种有效之法,只是这些想法居然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真是又让他为之惊叹。
“你觉得女子能做官?”方然诧异于他的观念居然这么靠前。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方然还以为他又能说出什么让自己佩服的想法来,她算是看出来了,在贺云扬眼里,除了构造,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区别的。“唉。”方然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贺云扬啊贺云扬,活该你打一辈子光棍。
贺云扬完全没有留意她的小心思,而是说道:“喝酒吗?”
“喝酒?”方然愣了愣,眨了眨眼睛看着贺云扬。
第一酒楼是梵城最早建立的酒楼,它从最初的一个小酒馆慢慢壮大到可以与皇宫御膳媲美的酒楼。
方然跟着贺云扬来到大门处,就见一个年级稍长的男人站在门前,他叫茅舟,是第一酒楼的东家。
见到贺云扬后,茅舟立即上前朝他恭敬地行礼道:“少将军。”
少有人知道,建立起第一酒楼的人是贺家第一位大将军身边的仆人,而传到茅舟这一代,他更是唯一一位有参军历程、随贺朝老将军上过战场之人,在茅舟这一代的老人,都亲切地称呼贺云扬为少将军。
来到厢房后,方然发现祁璟居然也在,想来是刚才他追上了贺云扬,但是看着早已准备好的酒菜,方然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贺云扬,这哪里像是临时的决定?
祁璟冲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跟着阿毅一起向贺云扬行了礼后,拉着方然就和他坐到一块去。方然拉了拉裙角,端坐着,两只眼睛瞟着桌上的色香味齐全的菜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看见五个端着木盘的人低头走了进来,只有一个是女子。木盘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圆盆,旁边还有一块折得整齐的帕子,这是用餐前净手准备的。方然洗完手擦干后,女子才跪到她身后,慢条斯理地整理她的两只袖子,那低眉顺眼的表情,无论男女,仿佛都给人一种温柔地感觉。
这些人刚退出去,他们四人就默契地拿起筷子开动,祁璟是最不讲客气、最不被约束的一个人,支起上半身就将他认为好吃的菜全往方然碗里夹,嘴里还一个劲地给她介绍这叫什么那叫什么。
“好了好了,你喂猪呢。”方然慌忙伸手挡住自己的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茅舟,有长辈在场,这死小子都不知道自律些。
“猪哪里只会吃这么少?你去看看酒楼后院养的那些猪,吃的都快撑死还在一个劲地嚼,对吧舟伯。”
茅舟笑道:“看来小璟很关心这位秦二小姐呢。”
祁璟啧啧说道:“舟伯才是明白人。”
方然看向茅舟说道:“您认识我?”
茅舟点点头,“大司府舞祭上见过,二小姐给人印象颇深,秦国公虽膝下无子,可有此二女,也足以欣慰。”
“是吗?”方然傻呵呵地笑了两句,夹起碗里的一个肉卷吃,咬了几口后,她顿时惊大了双眼,眼睛里全是光芒,脸上的表情都在诠释“好吃”二字,忍不住惊叹地说道:“哇塞,这个肉卷怎么这么好吃啊?!”说完,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形象,一个又一个地往嘴里塞,还不停地发出惊叹到无法形容的词语来表示她内心的激动。
阿毅陡然间看到她这一副豁出去的吃相,差点被噎死地忙扶了脖子侧头清咳了几下,而祁璟咽了咽口水,默默地倒了一杯酒放过去,“你,你,你吃慢点……”
茅舟被惹得开怀大笑了起来,“这可是我听过最美的称赞了,二小姐猜猜这里面都放了那些肉?”
方然闻言,便留心地细嚼慢咽了起来,好一会之后,她笑道:“我不知道,一个都吃不出来。”
茅舟笑着点点头,“这道菜自出品以来,未有一人猜出哪怕一种肉名。”
“那这里面有多少种?”
“十九。”
“十九?!”方然不禁咋舌,在脑子里内快速地拼凑肉类。
贺云扬见她这么一副认真地模样,不禁摇头笑了笑,自顾自地斟酒喝。
祁璟一拍方然的脑袋,“你还真信啊?舟伯最会骗人,这里面就是猪肉,全梵城的人的都知道。”
被祁璟一下子戳穿,茅舟当下便忍俊不禁,“第一酒楼的厨子造菜本领可是神鬼莫测,就算是全素宴,我若不说明,定无一人吃出,所以就只能云里雾里,流连忘返了。”
“高明啊。”方然忍不住连连称赞,恍然大悟,这是充分利用了人们的好奇心啊。
祁璟冲茅舟做了个鬼脸,看向贺云扬道:“大哥,我听我爹说今日上朝时兵部和刑部两位尚书为了枢密使官一事当庭争执了起来,之后各位官员竟然分了流派起来,一方反对一方赞同,结果逼得皇上当时就发威了,掀桌怒斥,最后竟然放弃了这个方案,将此事搁置了。你说他们这么闹,难堪的还是大哥的处境。”
关于枢密使官的事,方然听秦鸿说过,无外是皇帝想要分贺云扬的军权,以此制衡他,在这一点上,方然也想不太通,一个国家的军权居然会在一个大将军的手里,而皇帝手上居然只有皇宫禁军的军权,这调兵打仗都不用通过皇帝下旨或是兵符,想想都觉得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贺云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一向不涉朝政,今日怎么在意了?”
祁璟撇了撇嘴,“大哥你是觉得身清影正,可有些人嘴里、心里可藏着不少的污秽,你问问舟伯,光在这里坐一天就会被熏死。”
茅舟立马摆摆手,撇清道:“老儿我两耳清静,只闻酒食之言;双目炯然,只观酒食之净。”
贺云扬一笑,道:“茅叔知我。”
“行,你们啊一个个不知人心隔肚皮,独我清醒啊。”祁璟大声地感叹了一句,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方然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酒杯,笑道:“那我们也干一杯吧,敬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语罢,端起酒杯扫了一眼四人。
“好一句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真是让人回味无穷。”茅舟再看向方然的眼中,已是带着一抹惊叹和诧异,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居然会有这种历经世事的意境。
响应她的号召,几人举杯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只有方然在一股脑地咽下去后,立刻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却死要面子的闭紧了嘴巴,最后还是没忍住地伸出了舌头,两只手拼命地扇着风,她没想到这就辣的很。
贺云扬无言一笑,看了一眼阿毅,阿毅会意,起身走向旁边的柜子上取了一个白色玉壶过来,往方然酒杯里倒了一杯,“二小姐尝尝,这是须师新酿的果子酒,只有第一酒楼有。”
祁璟这时不高兴了,一把抢过酒壶来,“大哥真是偏心,虽说只有这里有,可谁不知道是专为大哥酿的,大哥跟秦月才认识多久就给她喝,我可从生出来就认识你了,就没见你对我这么偏心过。”他不满地说完还凑到方然耳边说道:“你知道须师是谁吗?”
方然摇摇头。
“须师是山里的酿酒人,酿出来的就远近闻名,多少人愿出千金买他一杯酒喝,早些年宫里面还差人去山里请他进宫为皇上酿酒,可他面都不肯露,却偷偷地跑到第一酒楼来给大哥酿酒喝,你说这人怪不怪?”
“千金一杯啊?”方然疑惑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
祁璟点点头,还没说话就见她扑了上来抢酒。
一时间,整个厢房里全是笑声。
东市街口,秦可漪坐在马车内,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眼下快要到约定时辰回家了,可是秦月还没有过来,她忍不住地想着一切后果,不一会竟觉得身上冒出不少冷汗,可正在这时,忽听外面赶车的仆人说了话,她立马将帘子掀开,一眼看见了秦月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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