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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甘棠再无蔽芾时(二)


张谨一路咳个不停,朱权牵着她时,顺手搭了脉。心知是这两日的香烛烟火熏得她的旧疾有些复发,进到堂内,扶着张谨坐下,二话不说,一个眼神递给小木子。小木子伺候他久了,立刻奉上笔墨。朱权笔走游龙,写下一张药方,交给张谨其中的一个贴身侍婢夏蝉道:“速去良医所照此方抓药,一个半时辰,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给王妃服下。”

        夏蝉接过药方连忙去了,朱权看向张谨温言道:“谨儿,不舒服就先去歇着吧,本王回来得晚,这两日辛苦你了。”

        张谨羞愧不已,一张秀脸早已咳得通红,仍自强撑着道:“都是妾身无用,叫王爷费心了。”

        一旁的王氏见朱权回来后似有些薄怒,还以为王爷心中责怪王妃不得力。她一向不把张谨看在眼里,张狂肤浅惯了,朱权也从没拿重话说过她。于是张口就奚落宁王妃,道:“幸亏王爷赶回来了,姐姐说上一句话便要咳上三咳,底下人听得一知半解不得要领,妾身人微言轻,又怕姐姐多心,也不敢多嘴。”

        她一向牙尖嘴利朱权心知肚明,冷冷道:“既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此刻本王正与王妃说话,你插什么嘴?”

        王氏是个纸老虎,被朱权这么一吓,登时不敢再做声。傅氏最是会察言观色,发觉朱权心生不快,立刻去准备了一碗苏台茄和一碟酥油糌粑呈上,抓乖卖巧地道:“王爷一路赶路辛苦了,怕是肚子还是空的,不如先填一填。”

        朱权淡淡道:“搁着吧,看着油腻腻的,也没什么胃口,你们各自回自己的殿里去。皇上的旨意已经写得很清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本王累了,你们下去吧。”

        一个两个没讨着好,都悻悻地回自己殿里去了。

        她们二人走了,朱权只觉得清净了许多,对张谨柔声道:“谨儿,你身子不好,也先回去歇着吧,本王想回自个儿殿里头歇息一下。”说罢对另一个侍婢秋霜道:“扶王妃去歇着。”

        张谨起身柔顺告退道:“是,烒儿这些日子都是交给乳母带着的,也着实有些不放心,妾身先告退了,王爷好生歇息。”

        朱权这才回到自己的地方,梳洗过后,整个人松泛了下来。手边一把墨绿色蕉叶琴,乃是他自制之心头爱物。一方好琴非三五年而不能成,一方好蕉叶,少则七八,多则不知要费上多少年而能成了。

        自幼时在钟鼓司无意间被一把天籁之音所迷后,就此不可自拔,日日与钟鼓司那帮乐师混在一处。就藩前几年,除四处游历,在民间惩奸除恶外,便是乐此不疲地到处搜罗好木头。二十五年的时候,太祖皇帝修葺皇城,被他无意间在华盖殿发现一根掉落在地上的房梁。他本十分惊诧于好好的华盖殿为何要重新修葺,然无暇细想,已被那根檀香木所吸引,当下便如获至宝,抱回自己宫中,足足有大半年深居简出。

        为何无暇细想,心中阵阵发寒!他前脚踏进殿门,父皇后脚就赶来,这根木头立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痴迷于搜罗佳木想亲手制一方好琴之事早已声名在外,这才不致当场召来杀身之祸。饶是如此,他借制琴之名足足有大半年几乎闭门不纳,顶多与钟鼓司的乐师们谈论制琴之道,这才逐渐打消了父皇的疑虑。

        再过不多久便远赴大宁就藩,彼时这方琴不过初俱其形,还未能成声。琴身似一叶舒展的芭蕉,两侧的线条曲折得像风中的柔条柳枝,优美的身姿将他与生俱来的浪漫情怀体现了个十足十。启程时他只抱着还未成的琴不撒手,唯恐有一丝损伤。太祖皇帝指着他掌不住地笑道:“说你是个琴痴,你便当真是成了个琴痴,如今琴身已成,倒也别致,十分配你,只是怎地还不上弦?”

        他却煞是认真道:“父皇有所不知,儿臣阅遍古籍,方知这经年不腐之檀香木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先闻其味,香气醇厚,久久不散。”他边说边拿指节轻轻击打,“再听其声,清透古雅,松沉旷远。此等宝物古今多少琴之大家终其一生而不可得,儿臣得蒙父皇的福荫,得了至宝怎可轻率,一时竟不知拿什么弦来配才好!”说罢,似又陷入苦思冥想,十分烦恼。

        太祖皇帝奇道:“你阖宫都找不到几根琴弦来配你这琴?”

        他一声长叹,仿若有万分的忧愁挥之不去:“再好的蚕丝,始终也只是蚕丝,至柔则韧性不良。这琴身余音不绝,弦的回力若是不够,后继无果,岂非美中不足。儿臣至今尚未参透要选用何种丝弦,方能配得上这旷世宝物,实在不敢轻率。还请父皇……”

        太祖皇帝听得脑仁儿疼,挥一挥手笑道:“罢罢罢,你就藩后若有什么短缺,尽管传书来讨,父皇倒是不信了,这满天下还找不出几根弦来配你这琴。”接着话锋一转,“朕这么多儿子,也唯有你,能无端端地从修葺的宫殿中翻出宝来。”说罢只瞧着他捉摸不透地笑。

        他索性厚了脸皮口没遮拦道:“这可不是无端端地,修葺的屋舍中时有年代久远的上好房梁,变废为宝,儿臣对自己的这点长处也颇为自得,恨不能自己是个木匠,如此便可近水楼台。下回皇城若还有何处需要修缮,定要知会儿臣一声,指不定儿臣还能再寻出宝来。”

        太祖皇帝冲着他的脑门抬手便是一记爆栗道:“好歹是封了藩王的人了,还这么的没个样子,说起琴来便没完没了,堂堂王爷好不好地拿木匠说事,书袋再掉下去只怕要日暮西山了。快启程吧!”

        揉了揉脑门拜别过父皇后,隔三差五地总是书信回皇城将各种蚕丝讨要了个遍,终而有一日在校场之上与朱棣降服之朵颜卫统领脱儿火察和哈儿兀歹比箭时受到弓弦的启发,选用上等的乌桕蚕丝辅以金线,反复试验后,始得良琴!

        大功告成后,他喜不自胜,特意再行修书禀告父皇,并赋诗一首以示他的欣喜若狂。“银潢斗转挂疏棂,翡翠窗纱夜未扃。三弄琴声弹大雅,一帘明月到中庭。”

        太祖皇帝接到信后,又是笑又是摇头,对着宁妃道:“这个权儿,得了方好琴便这样日以继夜,可不是疯魔了。”

        宁妃亦笑:“许久不曾听到权儿的琴声了,耳根子空落落的,说到底,钟鼓司那起子人,在琴韵上,与权儿何止是天差地别。”

        太祖皇帝颔首道:“权儿这孩子,自幼聪颖好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信手拈来,瞧瞧他作的这首诗便知了,想来就藩后除了琢磨他的琴,于诗书一道也不曾落下。他那一身本事也是实打实的,在民间时,因风姿卓越,飘然若仙,江湖上竟送了他个臞仙的名号。只是江湖上混久了,终上不得大场面,将他放到大宁历练历练,将他的才干用到正道上,日后对炆儿也好有所裨意。”

        他就以这样的性子,虽于太祖皇帝一众子嗣中出类拔萃,样貌过人,天资聪慧,却也在宫中平安长大,叫太祖皇帝十分放心地将他放到边防要塞,更将朱棣降伏的朵颜卫尽数给了他。

        然而他至今记得当年就离这檀香木不过丈余的地方,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密道入口。他之所以爱极这方蕉叶固然是因为这琴本身的确是一方传世宝琴,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把琴真真是救了他的一条性命。皇子又如何,依他父皇的性子,有了一星半点的猜忌,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右手名指疾速拂过琴弦,琴声如骤雨忽至,连绵不绝。当今皇上匆忙登基,而父皇为了当今皇上竟在遗诏中叮嘱诸藩王不得进京扶灵,他嘴角浮出一个幽深的笑意,父皇倒真是有先见之明,自己的这些个儿子们一旦进了京师,怕是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就算如此,接下来,朱家只怕也是如方才的琴音一般,狂风暴雨既来势汹汹,也连绵不绝。

        自己当真是如父皇所想无意于九五之位么,自然不是,多年经营方使自己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除了自己,眼下还有谁能有自己这般强的兵力,否则四哥怎会屡屡暗示想与之联手。若有机会,定然是要奋力一搏的,至于要不要与四哥联手,如何联手,姑且先看着吧。

        困意阵阵上涌,他往寝室走去,眼神触及床榻边的脚蹬,他实实地踩了上去,嘴角的那一丝笑意越来越深。

        躺在床上开始神游太虚地想:“这府里头的女人,怎么就这么喜欢闹腾呢,等过了七七四十九日,还是去四哥府里头的折香苑。四嫂如今的身子要看顾,既试探了皇上也探探四哥,兄弟们当中,也唯有四哥能与自己抗衡了,顺便清静清静。到时候,四嫂的妹妹也该接回来了吧,长得是什么模样儿呢……”想着想着,就入了太虚与周公下棋去了。

        皇城乾清宫,朱允炆正在与黄子澄和齐泰商议要事,连昌盛都不许随侍在侧。当然,昌盛随侍皇帝上早朝,其中端倪,也略知一二。

        今日早朝,户部侍郎卓敬上了一本奏折。宁王有兵力一十四万,燕王手上虽没什么兵力,但若与宁王联手,必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故而建议将燕王的封地改到南昌,以防燕王和宁王互为援引,还上谏,因着南昌不是边防要塞,请皇上收回燕王手上所剩无几的兵卫。

        朱允炆烦恼不已,皇爷爷生前曾说,国中不可一日无大将。自己刚刚登基,朝中却无大将之才,而从葛诚的封封密报中不难看出,燕王此时此刻可以说是一丝一毫的反心都没有,只专心地照顾着心上人的身子。刚登基就欲加之罪地对着燕王下手,何以服众!一时间,朝堂上赞成反对之声各成一派,只好容后再议。

        黄子澄与齐泰则是意见相左,折子本就是齐泰让户部侍郎在早朝时上的,这样大的事情,当时也没个定论。而此刻,两人更是在朱允炆面前争论不休。

        黄子澄道:“燕王虽有威望,但自开国以来,有功无过,无缘无故改其封地,削其本就寥寥可数的兵卫。齐大人,你怎可不事先与皇上商议,就让卓敬贸然上了折子。皇上刚刚登基,若准了,就等于说皇上初登大宝,就立刻拿先帝亲封的,毫无过错的藩王下手,天下人会怎么看。皇上若不准,他日传到燕王耳中,若燕王为求自保,反而起了异心,又该当如何是好?”

        齐泰道:“黄大人此言差矣,正因为皇上刚刚登基,所以才要树立威望。若想树立威望,众亲王中,无人能比燕王更合适。扳倒燕王,才能让众亲王看到皇上的天威不可犯。至于天下人怎么看,老百姓最在意的是每日自己能不能填饱肚子,言官们自然会为皇上拟好檄文,不足为虑。”

        黄子澄向朱允炆跪下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削藩一事,势在必行,但须张弛有度,万不可操之过急。皇上登基不久,不妨杀鸡儆猴,从身有过错的藩王开始,而不是对于国家有功,于社稷无心的藩王下手。先帝曾教导皇上,登基后须以仁德治天下。皇上三思!”

        齐泰亦跪下道:“启禀皇上,臣身为兵部侍郎,燕王往日在军事上的才能兵部众人皆交口称赞。此乃是皇上的心腹大患,不能不除,请皇上三思!”

        二人僵持不已,朱允炆请他二人起来,闭目思量许久,葛诚的密函早就一封封地印在脑海中:“朕以为,黄爱卿言之有理,四王叔如今有了新婚妻子,爱之甚笃,如胶似漆。自己又后院失火,自顾尚且不暇,想来应该无碍。而且,沿海一带的倭寇始终隐患未除,此刻国中却无可领兵之人才。只是这削藩一事……”

        注:乌桕蚕,是蛾类中最大型的一种,有“蛾王”之称。茧脱胶后可纺丝,丝质优良,在蚕丝中弹伸力最佳,织成的绢绸,又称之为“水紬”,非常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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