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伦怨侣皆成局(三)
朱允炆一身玄色金线绣蟠龙常服,束一条浮雕牡丹和田玉腰带,不同寻常的是,从不在腰带上坠任何饰物的他,今日却挂了一个衿襟,上头绣着金龙在一朵紫色的云彩上翱翔,昌盛的手上则用一个青花云龙纹的大盘子放了几个梨。
朱允炆一进来,南康立刻起身,朱允炆向宁太皇太妃行礼:“见过皇阿奶。”南康向朱允炆行礼道:“见过皇上。”
朱允炆忙抬手让南康免礼道:“皇姑母好。”
南康笑道:“许久不见皇上,皇上的精神倒越发儿得好了。”她眼尖,一眼瞧见那衿襟继而笑道,“想来如今万事顺遂,皇上又与皇后情分愈加深厚,正是家国两相欢呢。”
朱允炆略略郝然道:“叫皇姑母取笑了。”
宁太皇太妃忙叫了朱允炆坐下道:“你这个皇姑母啊,一张嘴最是厉害,偏生叫人听了心里就是舒坦。皇帝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朱允炆忙回:“前朝诸事繁多,总是忙不完的。如今入秋了,南直隶府今年上供的酥梨甚好,听说,皇阿奶今日有些不大爽快,这梨最是舒爽宜人,就想着给皇阿奶送些过来。”
宁太皇太妃微有些嗔道:“必是馨儿你撺掇的,多大点事情,打发昌盛来就是了,还值得皇帝亲自跑一趟。”
南康在宁太皇太妃面前一向撒娇撒痴惯了,笑言:“馨儿可不知道皇上有梨,只想着,任凭他多大了事情,皇上来了,母妃就乐了。”
宁太皇太妃指着南康对桑姑姑笑道:“桑儿,你瞧瞧她这张巧嘴儿,明明做错了事情,偏生叫人生不起气来。”
桑椹儿给朱允炆奉上一盏茶,笑着和昌盛下去削梨了,只留着他们祖孙三人叙话。
宁太皇太妃叹了口气道:“明儿个就是重阳节了,以往年年都是先帝陪着哀家,所以哀家今儿个是有些伤心,难为了你们,这样有孝心,还惦记着哀家这个未亡人。”
南康正想着该如何起头,一听顺着这个话就往下接道:“母妃,不如这样,馨儿和彤弓来陪您,等下回到府里头,让彤弓先扎个风筝。明儿个馨儿和彤弓早些来,馨儿呢,就在您的小厨房里给您做重阳花糕,彤弓就在御花园给您放风筝,如何?只是不知皇上得不得空,若得空,请皇上皇后赏脸,再请上太子,一道用晚膳,也算是四代同堂了。”
宁太皇太妃甚是欣慰地点点头,探究地看向朱允炆,朱允炆笑道:“如此甚好,原本就邀了十七叔进京共度佳节,皇阿奶也许久不见十七叔了。”
宁太皇太妃一听果然来了精神头儿道:“权儿这孩子啊,打小儿就讨人喜欢,满口咬文嚼字,说出来的话跟画画儿似的,就藩前一味地喜欢到处闲逛,他肚子里的趣事儿只怕不少,说起来,哀家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南康亦在一旁附和道:“十七弟是个琴痴,一向都是琴不离身,明儿个让他给母妃奏上一曲,定能让母妃心旷神怡呢。”
如此,朱允炆向对宁太皇太妃道:“十七叔估摸着最迟今儿晚上也该到会同馆了,明日一早,孙儿就派人宣十七叔进宫给皇阿奶请安。”
“好好,”宁太皇太妃连连颔首,满面含笑,“哀家老啦,人越老就越爱图个热闹,难为你们肯这样费心。”
她看了一眼朱允炆垂在腰间的衿襟又道:“皇上自登基后与皇后情分益发地深厚,哀家甚是高兴,可皇上是帝王,皇家要开枝散叶,哀家也要含饴弄孙。如今放眼整个后宫,皇上就一个皇后和一个太子,实在不像话。舜华是你皇爷爷亲自挑的,很是识大体,说起这件事情来,也是烦恼不已。皇上好歹自己上点心,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舜华拈酸吃醋呢。”
朱允炆忙道:“皇阿奶教训得是,孙儿连日来琐事缠身,一直不得空,皇阿奶的话,孙儿记住了。”
桑椹儿端着削好的酥梨端了上来,南康用银签子取了一块喂到宁太皇太妃的嘴边,笑而不语。
朱权与侯显一同离开北平前往京师,至北平城外,四下无人,侯显道:“启禀王爷,奴才骑术不精。此去京师路途遥远,皇上召见,王爷心急如焚,带着随从先行赶路。”
朱权满意颔首:“侯公公所言甚是。”
侯显低眉顺目策马靠近朱权轻声道:“久不曾与王爷说上话了,王爷风姿一如往昔。”
朱权暖了笑意道:“在宫中一切可还安好?孩子也还好?”
侯显目光轻浅而满足:“托王爷的洪福,都好。王爷大恩,万死难报。”
朱权嘴角一弯施施然道:“好好保着命,有命才能报恩。”
侯显于马上微微躬身道:“是。”
朱权看向远处,不经意地问道:“上回本王年少气盛,因着燕王夫人之意外训斥公公,进退之间有失分寸一事,公公可曾回禀皇上?”
侯显低眉顺目:“是奴才的疏漏,也回禀了皇上,皇上听了非但没有怪罪,瞧着反而略有舒怀。”
朱权看了小木子一眼,二人策马疾驰,将侯显甩在了身后。他漏夜赶路,总算在九月初八的日暮时分,赶到了京师的会同馆,匆匆用了些晚膳,困乏到不行,吩咐了小木子莫要扰他清梦,早早地就歇下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打开门发现小木子就守在了门口,仿佛已经候了很久,眼下一团乌青。
朱权奇道:“你是夜里做贼去了么?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木子木头木脑道:“皇上漏夜传来口谕,邀王爷今日一早起身后,即刻进宫。”
朱权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个奴才,什么时候能机灵点,本王就谢天谢地了,皇上的口谕也是能耽搁的么?”
借着看看天光时辰,扫了一眼四周,转身间抿去嘴角的一抹浅笑,皇上果然派了人在会同馆监视。
如今正是皇上早朝的时候,不便觐见,他想了想,背起那张海月清辉琴,直奔奉天门而去,打算在奉天门候着,以免引起皇上不快。
行至奉天门,宁妃的禄公公正守着,虽是经年未见,但朱权身背琴囊一身天青色云锦以银色丝线暗绣五蟠龙盘领窄袖长衫清风朗月策马而来。试问,先帝诸皇子中,还有谁一向琴不离身?慌忙上前跪下叩首:“奴才春和宫小禄子给宁王爷请安,宁王爷福体安康。”
朱权早已认出是宁太皇太妃身边的首领太监,下马后将马交给奉天门的守卫道:“公公请起,经年不见母妃了,不知母妃凤体可好?”
“好,好,”禄公公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太皇太妃娘娘她,一听说宁王爷今儿个要来,让奴才到这儿守着,正盼着您呢!”
朱权有些迟疑道:“那皇上可知,母妃想要见本王?”
禄公公一张脸笑成了一朵喇叭花儿:“知道知道,皇上此刻正在早朝,知道娘娘想您,今儿个的重阳晚宴,就安排在了春和宫里头。王爷随奴才这边请!”
朱权略略放心,如今的宁太皇太妃为人一向宽和,在宫中素来颇有威望,父皇在世的最后几年,也是当年的宁妃伴驾最多。因着宁妃之子鲁荒王早薨,他就藩前在宫中时倒也常常相伴,慰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殇,与当年的宁妃感情一向亲厚,这筵席摆在了春和宫,倒可叫人放了一重心思。
朱权一路随着禄公公前往春和宫,进到春和殿时,宁太皇太妃正焦急地在殿里头走来走去,朱权上前意欲拜下,被她一把扶了起来道:“好孩子,多少年没见了,不闹那些虚礼了,快坐着跟母妃说说话。”
朱权坐下嘻嘻一笑道:“母妃保养得真好,快教教权儿,使的什么好法子,令得母妃望之竟与权儿就藩前一模一样?”
宁太皇太妃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贯的会哄人开心。”说罢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朱权一番又道,“气度越发地如孤松独立,爽朗清举,大宁之地倒是把你养得愈加雅润清峻了。”
桑椹儿给朱权奉茶行礼:“奴婢见过宁王爷!”
朱权忙伸手虚扶一把道:“桑姑姑快免礼!”
朱权依旧笑着对宁太皇太妃道:“母妃好会夸人,夸得权儿脚跟儿都快不着地儿了。”他一边玩笑一边卸下琴囊,“记得母妃爱听琴,权儿新得了一张好琴,特地带了来,给母妃消遣。”
宁太皇太妃连连颔首而笑:“好,好,许久不曾听你抚琴了,耳根子正痒着呢。”
朱权想了一想,沉肩坠腕,右手食指一挑七弦,一曲《大仙翁操》缓缓道来,曲调由缓渐至轻快明亮,指尖轻泛令诙谐之意自弦而出,音虽简洁而超然于世外之意境脉脉溢出,端得是一名已然得道成仙的翁长于物外独酌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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