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来去如梦又如痴(七)
朱棣失声而笑,嘴唇已经恢复温暖,印在奚梅的额头,道:“你说什么都好!”
在葛诚和卢振的眼中,王爷怒气冲冲地出了折香苑,再也没回来,夫人在折香堂里几乎不出来,应该是伤心不已了!王爷虽没有去香依殿,但是行动间仿佛有些想宽恕王妃的意思在里头,又想起了黍离殿里还有两位妙龄佳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有人软语谦卑地伺候在侧,才能平息王爷的滔天怒气吧!
朱允炆是在十月初五接到了朱棣请封的折子,当然,他也一早收到了密函,只是这密函看得他不清不楚,朱棣对于这位心尖尖儿上的夫人,突然恼怒,想起了黍离殿皇爷爷所赐,至今名分未定的人。然而对于这道请封的折子,他是不会有异议的,一个是伺候了燕王许久并且已经有了庶女的侍妾,一个是皇爷爷赐的人,燕王府的侧妃之位已然虚席多年,当然准了。
他心下狐疑,这燕王如今当真是溺入温柔乡左拥右抱,跌进花丛流连忘返了么?
没过几日,朱允炆又收到密函,说是燕王妃下毒迫害黍离殿的人,连带着燕王身受重伤,夫人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相伴在侧,二人言归于好,感情更甚从前。
而甘棠同样是在十月初五收到了朱棣要她再一次俯首认罪的折子,承认燕王念及旧情,原本想就此饶恕。不料她死性不改,利用燕王许她出殿走动走动的时机,再次出手意欲毒害两位王爷的新宠,使得燕王也受牵连中毒颇深。
秋夕拦着甘棠苦苦哀求:“小姐,您不能认,不能认啊!”
此时,甘棠的身体早已恢复,脸色红润,锋芒尽敛,眉目间一派温然。她虽几乎与世隔绝,但别人也进不来,香依殿里只有她和秋夕。她自身子好了后,日日晨起在院子里练剑两个时辰,午膳小憩后或习字或看书,晚膳过后只专注于吐纳,以求内外兼修。一颗心已是沉寂到底,脑中却是一片澄明。
她身着一身天青色寝衣坐于案前微微一笑道:“秋夕,你可知,景宏一向都是王爷的人,却为何肯拿药物救我?为何还会送补品来助我恢复元气?你又知不知道,王爷为何会突然许我在每日巳时出去走动?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王爷惦记起了黍离殿的两位,却又是在用午膳的时候中了毒?”
秋夕好像有些明白了,甘棠继续笑道:“你当王爷真的是舍不得杀我么?不是,王爷留着我的命,自有他的用处,就像是留着黍离殿里头那两个的命,因为,我想害她们,她们却没死,所以王爷的折子上虽列数了我的罪状,却没有再次告请废除我,将我逐出宗室,是以,王爷还是许了我继续担着燕王妃的名位,你明白吗?这些罪状我都认了又能如何,只不过是王爷与我之间的一场交易。虽然我还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留住我这条命,但是,不但要这条命在,还要有燕王妃这个名份在,才能有机会翻身。”
秋夕这才收回手呐呐道:“奴婢只是替小姐觉得委屈。”
“委屈?”甘棠淡然一笑,“昔日的燕王妃何等的风光,不也一朝落尽。时至今日,你还不懂么?受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享得了多大的福分。”
秋天,随着朱棣深沉的心机渐渐地越走越远,朱棣日日陪着奚梅去数那梅花枝上的花骨朵儿,奚梅也第一次看见了绿梅的花骨朵儿,如一颗颗碧玉珠子缀在枝头,只等着一场飞雪陪衬着它们的绽放。
北平的第一场大雪落在了十月初十,来得又急又猛,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待雪停后,清蓝清蓝的天空,映衬着一地的银装素裹。
一场大雪催开了整个折香苑的梅花,由白至粉,由粉至红,绿梅点缀其中,端得是流光溢彩,梅的清香,萦萦绕绕,沁人肺腑。雪后的天空,阳光铺洒得肆意,也不知朱棣使了什么法子,假山的流水不冻,依旧涓涓,玉雪已经将整座假山覆盖,日头一照,整个折香苑,被一团巨大的,似有如无的雾气包围,雾气在冬日暖阳的包围下,犹如一硕大的淡淡的七彩云雾,一树树梅花开得清丽傲骨,远远望去,似蓬莱仙岛般存在于人世间。
朱棣一早嘱咐了,除了将通行的小径和问梅亭的积雪扫尽外,一院的冰晶雪花任由天地随意堆积,奚梅身穿一件月白色百子刻丝凌子袄,她一早就被梅香从睡梦中催醒,悄悄起身,此刻正站在问梅亭中,将整个折香苑的景致尽收眼底。身后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她知道是他来了,还未转身,那件银白色缎面的斗篷便披在了她身上,他口中怪道:“这样早起来,也不把斗篷披上,北平比不得苏州,不多穿些衣裳,冷得彻骨。”
她就势靠在他怀中,只轻声道:“有你在,不冷。”
他抚摸着她微凉的脸颊,有着说不尽的心满意足:“是啊,我朱棣以后的人生,所有的寒冬,也因为有了你这朵永不凋零的梅,而不会再冷。”
从这一日开始,奚梅银铃般的笑声,日日在折香苑中响起。或是因为朱棣摘梅花又被兜头兜脑地落了一身玉雪;或是被奚梅一个雪团砸中;或是奚梅一时兴起在雪地中翩翩起舞;或是朱棣含笛于唇边为奚梅吹一曲《四时歌》之冬歌,都能叫奚梅为之快乐得忘记了天地的存在,那样的笑声,穿天破地,传遍了整个燕王府。
香依殿和亿云殿一如既往地安静着,黍离殿恢复了往日的死寂,陈蕳兰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她甚至都没有看见,暗黑的夜色中,王爷那样狂野地要着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神情,只是每天沉睡后醒来,看见王爷端坐在黍离堂中,暧昧笑言:“昨夜,又累着你了。”这样的梦令她娇羞不已且难以忘怀。可是,王爷来了,又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自王彦失踪,王家茶楼的掌柜意外身亡,王家婶子便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终于一病不起。大夫看了摇摇头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心思这般放不开,只怕早晚药石无灵。”
王家婶子患病卧床,阿蕊索性白日里照看酒馆,夜里就与晓螺挤到一处。王家茶楼如今只剩孤儿寡母,实在需要有人照应。
晓螺她娘因着从来都是王家掌柜里里外外地忙活,她从不甚操心茶楼的活计,这掌柜的一倒,王家茶楼索性关了门,如此一来便入不敷出,纵是阿蕊极力帮衬,晓螺她娘,因着失去了支撑生命的梁柱,沉疴日重。
一层秋雨一层凉,随着绵绵细雨的落尽,初冬来临时,王家婶子终于油尽灯枯。
这一日的晚间,昏暗的烛火忽明忽暗,照得王家婶子本就不年轻的脸庞因着连番的打击更是形同枯槁,她艰难地拉着阿蕊的手,断断续续道:“阿蕊,我们王家没福气,婶子虽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却也知道王彦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般的人儿,又岂是他能想的。”
冬的凉意早早穿透了阿蕊发梢指尖,她心下难过不已:“婶子快别这样说……”
王家婶子吃力地拍一拍阿蕊的手背:“婶子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这茶楼一向是晓螺她爹打理,可晓螺她爹一向是由婶子打理的。他如今去了,婶子是不放心他们爷儿俩没人照应,随他们去了也好。只是晓螺尚小,婶子走得实在不放心。”
阿蕊急道:“婶子快别这么想,王家哥哥他会回来的,婶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王家婶子费力地摇摇头:“婶子只能将晓螺交托给你了。”
阿蕊垂泪,坚定地承诺:“婶子放心,有阿蕊一日,必有晓螺一日。”
王家婶子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气力笑了,本已黯沉的眼神愈加灰败,直到再无一丝光亮,却仍旧极力地望向晓螺,直到不得不合上双眼,撒手人寰。
晓螺绝望地抱着她娘的脖子,一遍又一遍的哭喊,阿蕊麻木地坐着,任由晓螺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她完全淹没。
忽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惊雷滚滚而来,炸得她想起那一年,她娘也是这般将她交托给冯大娘的。
她将晓螺紧紧地搂在怀里,不会,她决不允许晓螺会像自己一样,她一定要让晓螺平安长大。
在街坊邻里的帮衬下,王家婶子入土为安,晓螺在她娘的坟前哭到虚脱,问阿蕊:“阿蕊姐姐,哥哥不在了,爹娘也都不在了,晓螺就剩一个人了,晓螺以后怎么办?”
阿蕊蹲下来,亲一亲晓螺稚嫩的脸颊,想当初她娘一样,正一正晓螺鬓边的那朵白色小花,道:“活着,和姐姐一起好好活着。晓螺不是一个人,晓螺还有姐姐。晓螺,以后不叫阿蕊姐姐了,就叫姐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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