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光道道阋萧墙(一)
晓螺点头,依偎到阿蕊怀中:“嗯,晓螺以后只有姐姐了。”
阿蕊记起来,晓螺十一了,她进奚家酒馆的那年,也是十一。
阿蕊帮晓螺稍作收拾便搬进了奚家酒馆。她把自己的衣裳改小了给晓螺穿;她手把手教晓螺绣花;教晓螺做菜;初雪来时,她与奚梅一般去枫桥边收集梅花玉雪;与晓螺一同酿酒;与晓螺一起怡静地相依为命。
因着阿蕊总觉得王家的轰然坍塌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只恨不得全都补偿在晓螺身上,只一味地把晓螺往心眼儿里疼,诗书一道,但凡晓螺有兴趣的,也是倾囊相授。而王家茶楼因实在是无人看管,挂了个出售的牌子,就此沉寂。
十月的大宁,草原已被冰封了万里,天地间漫飘着如扯棉絮子一般的大雪,钢刀刮面般的寒风刺骨吹来时,飞雪被吹落得遍地开花,四处皆是白茫茫的好不干净。若是到了夜间,呼出一口气都能立时凝结成霜。
自随同朱权就藩大宁,一到了这样的节气,张瑾一日里有七八个时辰是歪靠着的,打二十九年诞下宁王长子,身子越发地一日不日一日。屋子里伺候的人也不敢随意进出,即便是那偶尔掀起的门帘子灌进来一丝半点儿的冷风,都能叫她又喘又咳好一阵子。
每每到了这样的日子,朱权总是带着良医所的人一同照应着,他让小木子取了一株狼毒花根来交代良医所用大火反复煎煮了再捣成泥,与那日前从山东运来的大枣一道蒸了,和成小药丸子用红泥炉旺火煅烧,再自己反复试了,才细细嘱咐了张瑾服用之法。
这一日照常亲自给张瑾把脉,夜间瞧着她将药服了,欲起身离开,不料张瑾却好似有些心事,开口相邀道:“妾身今儿个倒也不累,好久不曾同王爷叙叙了,王爷若是无事,不如再坐坐可好?”
张瑾甚少对朱权拿腔作调,如此一来,朱权倒不好离去,便道:“也好,你若是累了,就随时告知本王。”
张瑾示意夏蝉秋霜不必随侍在侧令二人退下,朱权心下狐疑,也命侯在外间的小木子和良医所一众人等退下。张瑾瞧了瞧外头虽是乌漆漆的一片,却依然能看得清飞雪漫天,幽幽道:“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朱权劝慰道:“你病中不宜忧思过度,于身子无益,还是须得好生将养着。”
张瑾并不十分的美丽,但胜在从来都是凡事淡然相对的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间俱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多年来虽没少受王氏和傅氏的闲气,却也只能让那二人过过嘴瘾。她笑笑道:“妾身虽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但此生能嫁与王爷,还能为王爷诞下麟儿,已是上苍垂怜。只怕这福分终有一日是要到头,不能再陪伴王爷左右了。”
朱权听了这话甚觉不祥,微微皱眉道:“好好地说什么傻话,你的身子一向都是由本王亲自看顾,你尽管放宽心思就是。”
张瑾却恍若未闻:“王爷这般风姿气度之人,困在这大宁苦寒之地,终是埋没了。整日里守着妾身这药罐子,也是情难以堪。”
朱权眉头皱得越发深:“瑾儿,今儿个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说起这样的话来,你平日里从不这样伤春悲秋的。”
张瑾静默一瞬道:“妾身是怕再不说,会来不及!”
朱权心中微微一紧:“瑾儿,休要胡说。”
张瑾低首涩然笑道:“妾身身子从来虚弱王爷一向不敢用重药的,如今连狼毒花根都用上了,可见妾身是不中用了。”她继而抬首看向微微错愕的朱权,“这些年来药也吃得絮了,但凡过一过口便知是什么方子,自王爷回府后那狼毒花根的气味便一直绕在王爷的指尖。王爷日日替妾身问脉是以妾身的手腕处也残留了些味道,日前请教良医所的人,才知此乃狼毒花根,虽对妾身的病有效却也极险,稍有不慎便会反中其毒,故而王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用,可王爷到底还是用了,不是吗?”
这一番话下来不免又是一阵疾咳,朱权只知张瑾一向不喜多言,却从未察觉她竟然也有这样的细腻心思,一时间倒也十分意外,替她斟了杯水道:“这药有效无效如今还言之尚早,你切勿过于忧思。”
张瑾略略缓了缓忽而轻笑道:“王爷的医术日渐冠绝,想来妾身也功不可没,王爷可还记得初初到大宁时,曾在天上瞧见一对雪雁比翼双飞。王爷当时指着那雪雁对臣妾笑言,此乃雪雁,一生只求一个伴侣,共同抚育幼雏,人生在世,若能如雪雁一般,也算不枉此生了。当时妾身便存了私心,无论如何都要与王爷有个一男半女,与王爷一同抚养儿女长大成人,便是不枉此生了。可如今看来,妾身夙愿得偿,这福气算是到头儿了。”
朱权不意自己一时的笑言张瑾竟这般记在了心上,张口欲再度宽慰,然也只有一句:“瑾儿,你想得太多了。”
不料张瑾脸上却露出男儿般的洒脱:“与王爷守着夫妻的礼法相敬如宾多年,虽深受王爷顾命之恩却也知道自己并非王爷所想之人,这府中也无王爷所想之人。王爷之倾世情怀怎可辜负,妾身只愿为王爷祝祷能有一心人与王爷共携夫妻之情相伴终老,王爷若遇上了,万万不可错过。”
朱权心头有一阵恍神儿,脑海里又飘过了那生动而又倔强的俏丽身影,只见张瑾似笑非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瑾儿,你多虑了。”
张瑾话语中有着诉不尽的清淡,她拿眼定定地看着朱权:“王爷,有些话不当讲妾身也须得讲了,妾身拖着这病歪歪的身子多年,倒也有些感悟,功名利禄说到底还是不如阖家安康。”她继而又笑,“不过王爷向来睿智,不管天如何变,人心是不会变的,妾身确是多虑了。”
一直以来,朱权都不曾真心留意过张瑾,只道是她身子孱弱人又静,性子怡淡匀宁,既不落于俗套也算不上如何出挑,便这么可有可无的摆在府里头,顶着个宁王妃的名份出于明面上好歹过得去也算悉心照拂。
不曾想她倒也是个七窍玲珑的水晶人儿,这些年来相伴左右对他竟然有了这样深的情思,只是于他而言终是亲大于情,也只能不得不辜负了,遂叹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安置吧。”
张瑾顺从道:“是,王爷也早些歇息。”
回到自己殿中瞟了一眼案上的琴谱便觉不妥,打发了小木子自去歇息,自己提了盏灯便往暖阁走去。
暖阁中有两名男子在由远及近的烛火中渐次显现,一男子坐着,身边尚有一似随从模样的男子,看着小木子消失的方向,暗暗出神。朱权轻声笑道:“十一兄不远千里踏雪而来,未及相迎,不知者无罪,莫怪莫怪。”
坐着的那人并不站起,也轻笑道:“自二十九年冬至一别有近两年,十七弟别来可还无恙?”
朱权将灯盏放于案面,坐于男子对面沉静道:“一切安好!不知十一兄近来如何?”
湘王朱柏这才褪去一身墨青色斗篷,露出坚毅脸庞:“警枕欹斜梦乍醒,夜深灯影射雕屏。景元阁上晨开座,注罢儒经注道经。为兄还是一贯囊萤照书、顿学累功、志在经国,长居景元阁,素日里招贤纳士拉弓驰马好不热闹。虽不是边王,日日如此只怕也早晚会召皇上猜忌,所幸景元阁总算不是浪得虚名,替十七弟找来这广陵散最后一阕也是十七弟遍寻不获的一阕。为兄琴艺不如十七弟,自是领略不到曲谱中的奥妙,但信手弹来,也颇能感受嵇康当年临死时心中不得不亡之悲壮,忽有所动,是为‘亡计’。”
朱权给朱柏斟了杯茶道:“何为‘亡计’,小弟愿闻其详。”
朱柏身边的男子突然跪倒,朱权只做未闻,朱柏静默片刻道:“也罢,你去吧,小心别露了行藏,速去速回。”那男子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去,消失在朱权的寝室中。
朱权这才无限唏嘘道:“宋濂若泉下有知,知晓自己后人竟是如斯光景,不知该如何悔不当初!”
朱柏也叹了口气道:“也是难为了他,带着弟弟妹妹隐姓埋名一路从茂州乞讨到了荆州,当年小沐才五岁大病得只剩半条命,竟无银钱延医用药危在旦夕,幸而机缘巧合之下被我遇到,一门书香落魄成那般景象。后来他带着弟弟妹妹隐在景元阁,再后来小沐跟了你远在大宁他益发地放心。如今只心心念念小沐能平安终老,九月也能安度余生,为此就算赴汤蹈火他也是认了。此番前来,也是想着他能最后见小沐一面,好死得瞑目。”
朱权心中一惊,眉峰一挑道:“他竟然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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