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云横渡风休往(三)
朱允炆微微叹息:“朕想听听二位爱卿有何高见?”
齐泰道:“微臣认为,宁王尚未可知,但燕王早年间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兵部已粮草齐备,整装待发,只等皇上一声令下!”
黄子澄对朱允炆方才的举止有些不解:“微臣愚昧,皇上方才为何……”
朱允炆摇摇头:“湘王之死太过震慑人心,这些日子来流言蜚语不断,倘若燕王起事,必会借此砌词。岂不闻众口烁黄金,口舌上的功夫还是由这些文人们口耳相传最为妥当!”
黄子澄一点即明:“皇上英明,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物色一位领兵之人方为当务之急,微臣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听闻东川候之后、南康大长公主驸马——胡观,兵法娴熟,骑射俱佳,又是将门之后……”
黄子澄未及说完便被朱允炆摆手打断:“爱卿所言朕一早便想到了,故而昨日请大长公主和驸马一同进宫。不料朕方起了个头,公主便哭成了一个泪人,加之旧年东川候之事令驸马心有余悸,公主又是长辈,他夫妻二人对朕一向忠心不二,朕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如此,黄子澄也只能叹息着作罢,与齐泰二人再无合适人员举荐。
朱允炆无奈道:“朕打算过两天去瞧瞧耿老将军,你二人随朕同去!”
二人一同躬身道:“遵旨!”
话音刚落,昌盛忽然进来回禀:“启禀皇上,宁太皇太妃来了!”
朱允炆忙起身斥道:“外头日头大,还不快请皇阿奶进来!”
宁太皇太妃一身家常藕荷色广袖常服,以银线暗绣大朵大朵合欢花的天青色长裙堪堪及地,甚是清爽稳重。她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道:“哀家倒来得不巧,扰皇上议事了。”桑姑姑随在她身后提了一个两层描金牡丹黑檀木的食盒,一瞧便知是皇后宫中之物。
黄子澄和齐泰皆为极有眼色之人,知宁太皇太妃必定是为皇上的家务事而来,当下不便逗留,忙跪下拜见并告退了。
朱允炆笑道:“夏日里炎热烦闷,皇阿奶这一来,整个乾清宫都跟着清爽起来。这身衣裙衬得皇阿奶越发地清远高华,不过瞧着眼生,应是内务府新孝敬的,尚衣局针线上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
“是么?”宁太皇太妃坐下举起广袖垂首瞧一瞧自己,玩笑道,“哀家也觉得这身衣裳甚好,不过皇上瞧走眼了,尚衣局向来只会照规矩做事哪里有这么好的手艺和灵巧的心思。今儿个皇后来陪哀家用午膳,送给爱家的。她长日寂寂,也唯有做做衣裳打发打发时光了,藕荷色和和合欢花,亏得她有心了。她又一向俭省,并未用多么名贵的料子也能做出这样好的来,不愧为一国之母,堪为典范。”
如此朱允炆便有些讪讪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前朝的事情确实多了些,有些疏忽舜华了。”
宁太皇太妃笑得柔和,仿佛深以为然:“也无妨,舜华懂事,皇上疏忽她,她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呢。这不,用荆花蜜做了冻凉糕,又怕皇上大热天儿的被暑气冲了给皇上湃了冰碗,西瓜子儿都去了,只剩这沙瓤。哀家尝过了,能甜到心里去!可这傻孩子却不敢来扰你,哀家想着就动动这老胳膊老腿跑一趟吧。”
她瞧一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放缓了声音道:“皇上再忙,日日也能找出时间来给哀家请安,怎么就能忙得半年不去瞧皇后一眼!”
朱允炆微微屏息,沉默一瞬道:“回皇阿奶,近来燕王府和宁王府颇有些不同寻常。”
宁太皇太妃顿时一惊:“可是有何不妥?”
朱允炆眸光一沉:“燕王府屡屡有打造兵器的声音响彻府苑,四王叔更是一反常态日日在府中与众人高谈阔论。宁王将两名侧妃遣回京师已在途中,缘由乃是意欲毒害宁王妃,误杀宁王身边的奴才和宁王妃的贴身侍婢,且人证物证俱在。”
宁太皇太妃遂然变色道:“怎么会,权儿的那两个侧妃顶多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利,且瑾儿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下毒害人绝无此胆!你四王叔,”她沉一沉声道,“可查属实了?”
朱允炆面上略略失色:“四王叔府中传来的消息想来不会错,宁王那里孙儿尚不敢下定论。”
宁太皇太妃越想越惊心!她此时来瞧皇帝还有一重心思,南康今日一早便进宫来在她面前梨花带雨地哭了半日,这才知晓朱允炆昨儿个竟和胡观提了领兵的事情。她心中着实放心不下,便邀了皇后一同用午膳,没想到皇后不但半年未曾见到皇上,还有做了点心有婉转请她代为转交的意思,听语气如今想见皇上一面实实不易,这才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
可她毕竟是一介妇道人家,事关朝政也不好问下去,如此一来,这家务事也不便再深劝。她沉默片刻,再瞧一瞧朱允炆略显疲惫的神情,心疼道:“皇帝好歹心疼自己的身子,事情再忙也要休息。哀家也不扰你了,这点心放在这里,你若是乏了,就用一些吧。舜华是个懂事的,哀家也会替你安抚!”
朱允炆忙道:“叫皇阿奶费心了!”
宁太皇太妃摆摆手道:“哀家这就走了,皇上忙皇上的,不必送了!”
朱允炆忙躬身相送!
前朝并着后宫诸事缠绕上心头,一圈一圈好似勒住了胸口叫人透不过起来,衣衫再薄也不免有了潮湿的腻味。长久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思念因着那日阿蕊决绝的话语一丝丝被激发了出来,野心勃勃的燕王、心思深沉的宁王、那一帮无用却又不得不用的书生言官、年迈的耿老将军、皇后马舜华……所有人的面容在他眼前交错出现,压得他就快透不过起来,殿中的冰雕已经融得瞧不出原来的模样,正如他此刻的心绪再也回不到原来尽力维持的平稳。
然而,忍无可忍仍需忍!
所幸光影西斜时炎热之意略略松了些,他这才发觉午膳时未曾用过多少,现下腹中倒真是空空了。眼神有些凝滞在那冻凉糕和冰碗上,只觉得连日来没什么胃口连带着舌头也十分寡淡,他对着昌盛淡淡吩咐:“将这食盒撤了,朕曾命你妥善保管的就和藤篮何在?”
昌盛立刻回道:“奴才这就去御膳房给皇上取来。”
攥紧的双拳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中拭之不尽的汗,思绪已临近决堤,朱允炆将双手背在身后道:“那藤篮中的菜肴或蒸或煮,别坏了本来的味道,你亲自去御膳房打点,命人进来替朕沐浴更衣。”
昌盛办事一向稳妥,待到朱允炆沐浴更衣后,酒菜俱已准备妥当。
他从不知蒲公英还可以拿来酿酒,其味甘中带苦,入口略显寒凉在夏日里饮用十分爽口;他也从未试过肉质这般粗粝却叫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的腌鱼;不过是冬笋这样平淡无奇的山间之物,不过用水过了过,也可以这般鲜甜;还有那人儿,就这样在他身上种下了刻骨的思念。
就算去肉削骨,他深深明白,只能将她从心中剜去。令昌盛退下,这一夜,他还是独自一人留在了乾清宫,从夕阳西下到月色迷离,将自己喝到酩酊大醉……
翌日早朝,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层层桎梏繁复在身,披着朝阳一步一步走下去,端坐于奉先殿深处临朝,却没想到在今日,燕王就这样看似毫无章法地将本就难以维继的平衡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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