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云横渡风休往(四)
于朝堂御座之上尚未坐稳,殿外侍卫一声“报”自大殿外疾步而入:“启禀皇上,奉天外门有来人自称从燕王府而来,求谒见皇上!”
朱允炆眉头一皱,看了昌盛一眼,昌盛即可领会:“皇上面前回话这般不清不楚,何谓自称从燕王府而来,是不是燕王难道不晓得分辨么?”
“卑职并未见过燕王,但来人确实身着亲王之冠服,持的也是燕王府的令牌。”
四座皆惊,殿上群臣纷纷义愤填膺,谴责之声此起彼伏。
黄观怒形于色:“燕王好大的胆子,亲王无召不得擅离封地,他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违抗先帝定下的国法家规。”
景清面目赤红:“皇上应将其即时羁拿,押入大牢,以示惩戒。”
戴德彝忿然作色:“此等乱臣贼子,皇上断断不能再念及血脉亲情。”
朱允炆见黄子澄等三人正凝神思索,心下稍感安慰。他抬手示意众人噤声,闭目思量:葛城的密函一向日夜兼程送达皇城,决计会比人要快,那么燕王是如何避过葛城和卢振的耳目?然而此时并无余暇深想,心念急转后沉声道:“宣上大殿!”
来人身着亲王之四色织成花锦冠服躬身而入,行至天子面前道:“小的邓庸叩见皇上,奉王爷之令进京奏事述职!”
这一番话回得没头没脑,语出后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而后哗然,那些言官们更是直眉怒目。
大殿深远辽阔,来人低着头叩见的声音远远传来时,朱允炆已经确定来人绝非燕王,殿下众臣听了更是面面相觑:述职,述什么职?燕王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黄子澄等尚能按耐住,黄观已然疾言遽色:“大胆狗奴才,你家主子没教你规矩么,未经皇上传召私自进京。”想想又不对,来者并非燕王,“拜见天子也不行叩拜大礼,你简直大逆不道。”
邓庸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方才不是说了叩见皇上了么?”
“放肆!”丁志方几乎要七窍生烟,“皇上面前你居然敢自称我,罪该万死。”
朱允炆面色铁青,邓庸却仍是丈二得很,他索性直起身子道:“自称我就该死,那我该自称什么,我家王爷没说不能自称我啊!”
他从来都是躲在暗处或监视窃听、或杀人于无形。倘若落到明处,那看人的眼神也是斜斜出去,从不懂得如何正视他人,再加上他那死板的面部表情和生硬的语调,落到众人眼里耳里,实实是轻蔑满朝文武桀群狂傲,也不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了。换言之,燕王此举乃是公然挑衅,只看皇上会如何论处了。
一干人等再将他腰间的那唯有天子能佩戴的十二蟠龙玉革腰带看了个分明,目瞪口呆,刹那间齐齐跪下,全部伏低身体栗栗危惧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唯有那邓庸仍是一脸的不知所以。
朱棣派一如蝼蚁般的人,许他着亲王冠服,更私自打造天子玉革腰带交于此人穿戴前往觐见天子,也不教他如何拜见圣颜,倘若葛城传来的密函叫他将本已湮灭得差不多的疑心死灰复燃,那么这邓庸的前来无异于是燕王在向他公然宣战了。朱允炆面色反而逐渐恢复如常:“你倒说说,燕王叫你来你来奏事述职,奏何事、述何职?”
邓庸见皇上虽是目光冷冷,却也不算疾言厉色,也不深思,仍是直着脖子道:“我家王爷觉得皇上之前对藩王的种种皆有些过激了,尤其是湘王一事十分不妥,还请皇上要小心些,并非是每个藩王都会如湘王一般束手就擒的。”
这番语出惊人的话也唯有邓庸这样的人会觉不出朱棣言语中威胁的意味了,朱允炆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心中当真是怒极!
“哦,如此倒要谢谢燕王的提醒了!”他忽然缓缓地笑起来,目光直直地朝着邓庸投射而去,犹如寒冰冷箭,仿佛那邓庸就是燕王朱棣,他恨不能立时将其万箭穿心:“来人,将燕王府的这个奴才绑了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邓庸尚不及反应,数十名殿前侍卫奔轶绝尘般在邓庸身后呈半圆形站定,雪亮的利剑齐刷刷地指向他,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侍卫们将他拖出大殿,仍然是直愣愣地看着众人,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怒不可遏渐渐从朱允炆的眼中涌现出来,如锋利钢刀的嘴角并着双眸中似要弑人的冷厉光芒:“齐泰,朕要亲自审问那燕王府的狗奴才,瞧瞧燕王是如何虎胆包天大行谋逆之举?”
齐泰膝行至御座之前叩首道:“遵旨!”
然而,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殿外侍卫又前来禀报:“宁王命人将宁王府两位侧妃押解进京,已至奉天门,等候皇上发落。”
朱允炆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窒闷,殿外炫目刺眼的阳光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眸,尽力挺得笔直的背脊就快支撑不住。他环视周遭,群臣跪地纷纷色变却无一人迎上他的目光,再度平复又平复心中翻滚起的巨浪:“此时牵涉宗亲内务,先交给宗人府看管,朕会命皇后彻查!”锐寒之气已快压抑不住,他起身拂袖,“退朝!”
大牢是一个被世间遗忘和唾弃的角落,鲜血凝结干枯后的腥味混合着犯人们蓬头垢面发出阵阵的酸腐之气令人作呕。长长的甬道两边,或有人受了重刑倒在稻草堆里抽搐发抖,或有人拿着已然腐臭的汤汁舔舐,每个人都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任人宰割。
甬道的尽头是刑讯逼供的地方,邓庸被扒得只剩下身亵衣呈大字型,双手手腕处用碗口粗的大铁链悬吊于半空中。他惊恐异常,至今都不明白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看着眼前的朱允炆连声道:“王爷一早就交代了我,什么都不必隐瞒,对皇上务必据实禀告!”
朱允炆薄薄的嘴唇冷冷抿住,朝齐泰略侧了侧身,齐泰立即躬身回禀:“是个练家子,尤善身法!”
“练家子?”朱允炆眉头一皱,问道,“你在燕王府是什么身份?”
“我原本只是一名暗卫,一直在燕王府中的一处后院打造兵器,近日来才被王爷许可跟在王爷身边近身侍卫。”
朱允炆已无暇去追究邓庸言语上的不敬,燕王府中打造兵器一事已经让他的眸底意欲喷出血来:“什么叫做暗卫?”
“燕王府中有很多暗卫皆是昔年王爷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顶尖暗卫散落在各处替王爷收集传递消息,执行刺杀任务。一直以来,我只在府中的一处后院打造兵器,后来兵器打造完了,就守着那院子不给人靠近。”
兵器已经打造完了?朱允炆惊怒交加:“何时之事?”
“府内声势浩大建折香苑之时,亦是日夜打造各类长短利器之时。”
朱允炆的直接再度咯咯作响:“这些日子燕王都在做什么?”
“王爷在府中日日与张大人等商议,若湘王之事发生在燕王府,该如何?”
“燕王觉得该如何?”
“必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皇上受人蒙蔽,残害血亲,必要举旗进京勤王!”
朱允炆怒极反笑,不必再审了,燕王已是步步算清,能知道的自是昭然若揭明示于他,不能知道的,纵使将邓庸五马分尸也问不出来了。邓庸本就是燕王手中的一颗早就精心布置直白传信于他的棋子:反是反定了,便是你朱允炆又能奈我何?
杀不杀邓庸已经不重要了,可今日早朝那样的情状,不杀,何以令满朝文武臣服?!脑中闪过烂熟于心的检校名册中张昺谢贵张信的名字,再看向一旁已经蠢蠢欲动了很久,迫不及待地急于一尝鲜血的森森刑具,示意齐泰俯身向前。
他耳语:“火速传密旨于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即刻羁拿燕王,就地阵法!”他冷厉喝斥出声,“这个狗奴才,朕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堵上他的嘴,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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