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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朔风连夕起(三)


赵子明没多说什么,只把目光移到了棋盘上,枯瘦的手指拿起一只莹白的棋子。“这寺中的人手应该也是赵家暗卫出身吧?你教的不错。”

        棋子“哒”地一声落在棋盘一角。“我亮了赵家腰牌说要进寺,他们客气相迎,以礼相待。但是我提出想要见法源,却油盐不进,选这样的人来看管,也算是人尽其用。”

        “若是法源能在,我此刻便无需一人对奕。”赵子明姿态悠闲,但是脊背却保持着长年坚持的挺拔,整个人透出一种隐隐的威严。

        赵子义走进两步站在棋盘前,低头看向棋盘上相互杀伐的黑白两方。

        棋盘刚刚摆满一半,双方都在布局中,战况并不激烈,但是平静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滔天的杀机。棋子们在等一个契机,等那只穿插于黑白之间的手的一个信号,便是天翻地覆。

        “长兄想见法源?”赵子义问道。

        赵子明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多年未见了,应该来看一看他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不见,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怕是不仅他认不出长兄,长兄也认不出他了。这么多年过去,法源不仅老了,也疯了。”赵子义垂眼看着赵子明又下一子。“长兄将他囚禁在云台寺这么多年,目的终于达到了。”

        “哦?疯了?”赵子明从棋盘上抬起头来,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这倒是没想到,还以为青灯古佛,能洗去他的心火,怎么反而疯了?”

        “他在俗家的时候,就是个有野心不安分的,你把他困在这里磨他心性磨了十多年,让他日日抄经,抄不完便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抄的经书每月寄到金陵,如今应该已经堆满一个库房了吧。”

        赵子明挑起一边嘴角。“我让他礼佛,是帮他修身养性,怎么让你说的好像是在虐待他一般?”

        “难道不是?”

        “子义,难道你是在为他鸣不平吗?”赵子明落了一只黑子,他手中的棋局片刻间风起云涌,白子一时间损失惨重,但是下一刻却收之桑榆,在另一角反败为胜。“那你可想过我的腿是怎么废的?你可想过你深宫里的长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既然我能困在深山寺庙中,那他自然也能。”赵子明握紧手中一颗黑子。“当年我为何会遇袭重伤,是他和李家老二联起手来骗我。如果不是我废了,赵家何以到了要卖女儿入皇族以图全家太平。子义,如今你却来质问你的长兄,是否在折磨他?我这是给他机会赎罪!”

        这些过往赵子义如何不是感同身受。“长兄若是恨他,为何不杀了他了事?长兄可知他劝李牧之引山匪入滦城,造成了多少无辜死伤。这么多年过去,为了他一人,又有多少人陪着他困在这云台寺里,徒耗青春。”

        赵子义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他们投入赵家门下,是为了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而非在这里为了你的一己私利,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看门狗。”

        “杀他?要不是顾念着子晴还在宫中,我早就把他千刀万剐了,还能留他命到现在?”赵子明将手中棋子捏成齑粉,随手挥在棋盘上。“当年他害了我不算,还敢惦记我的妹妹!”

        赵子晴的名字像是一个禁忌,她一方面代表了赵家无上的荣耀,替赵易山赢得了国丈之尊。另一方面,她又代表着赵家当时的落魄,甚至不得不让女儿嫁入并不得宠的皇子府中做妾,以换取一个在朝廷中的立足点。

        “子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不上赵家在金陵的所作所为,你觉得赵家独揽朝政,迫害忠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孰忠孰奸,谁是谁非,谁能有个定论?”

        “若说忠君是正道。可是当年燕军南下之时,老皇帝什么都没做。等到赵家把北燕人打回去了,他们反而要追究起我赵家的不是了。好不容易扶持新皇帝上了位,等着我们的也不过是兔死狗烹。”

        “还有这满朝文人,有什么值得我敬的?何相以光北军为大梁第一隐患,认为赵家拥兵自重。接着他又做了什么?借着李牧之的手,勾结北燕以削弱光北军战力。”

        “还有俞家,自称诗书传家,如今不也一样卷入党争。一个送亲使罢了,为了给他儿子揽下这个位子,俞侯花了多少功夫。其实为的,不过是沿着何相的老路,来滦城抓你的小辫子,顺道再寻求北燕的相助。”

        “俞任之不会如此!”赵子义斩钉截铁地说道。“外人眼中看来,俞任之或许不务正业,可这种勾结外敌之事他绝不会做。”

        赵子明脸上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来。“子义,你离开金陵太久了。久的都不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到底是拜谁所赐?拜何种手段所赐?”

        “我忘了?”赵子义眉宇间有种居高临下的孤高。“我看是你们在金陵待久了,才真的忘了赵家今日的荣耀因何而来。”

        “我的父亲原本不过行伍出身,却以赫赫战功升至光北将军之位。在位期间以光北为己任,屡出奇计,光复北境七城。我的长兄,随未正式接任光北将军,但是在军中之时也是智勇无双,三年内攻下四城。”

        “赵家如今能立足于大梁,不靠坟中孤魂,不靠中宫庇佑,靠的是至今依然紧守着大梁北境的国门,是始终把光复北境为己任。只要我还在一天,光北军就永远是大梁北境的铜墙铁壁。长兄,你说我忘了自己因何走到今天,我靠的是从我父兄手中接过的光北军的战旗!”

        赵子明一瞬间愣住了,他离开光北军近十年。赵子义所说的战旗,虽然也曾经飘扬在他身后,可是此时提起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片刻,赵子明脸上浮出了一个几乎扭曲的笑来。他大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下。“赵子义,你说的可真好听,赵家的战旗,要是没有我和父亲在金陵的斡旋,早就不知道倒了多少次了。”

        赵子明的声音带着森森的严寒,几近恶毒地问赵子义:“你还真以为,这旗能飘到现在,靠的真的是赵家的战功?还是你以为,靠着这些年你在北境的经营,就能让光北军战旗屹立不倒,能让赵家稳坐皇城?”

        赵子义无声地捏紧了拳头,将因过度用力而苍白的骨节藏在身后。

        无论过了多久,他在长兄的面前,始终是那个被捏着七寸的小蛇,无论他怎么挣扎扭动,都能被紧紧压制着要害。

        赵子明从小看着赵子义长大,知道他天真、直接、重情义,他手里捏着赵子义的弱点,知道怎么戳中赵子义心上最痛的一点。在他眼里,赵子义不过是当年的自己的翻版,带着自以为是的一腔热血,妄图成为大梁北境的铜墙贴壁。

        “子义,忘了那个忠君的梦吧。武将的勋阶早就失去了荣光。如今赵家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权力,才能让赵家永远屹立不倒下去,才能让金陵城里的那些懦弱无能的老夫子知道,他们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他们的书屋里,到底是托了谁的福!”

        “不是这样。”赵子义脑海中突然闪过月光下某张苍白瘦削的脸,那人眼睛狭长,眼神却闪着如寒星一般清澈的光芒。

        他突然的出言打断让赵子明一愣。

        仿佛是为了强调,赵子义又说了一遍,语气愈发坚定。“不是这样!光北军战旗不倒,赵家在北境依然受百姓爱戴,不是因为赵家在金陵的经营。”

        赵子义目光炯炯地盯着赵子明。这目光过于火热,几乎烫地他有些瑟缩。

        “赵家也好,光北军也好,能有今日,靠的不仅仅是往日的功勋荣光,更不是如今的所谓经营。而是所有光北军将士,在北境上,用血肉生命换来的一场场胜利。”

        “这些年,无论是平匪祸,还是收失地,光北军从未有失,正是这些才让赵家在金陵立足了脚跟。可是长兄,我忍不住要问一句,你和父亲,就这样糟蹋光北军将士的荣光,不觉得羞耻吗?”

        “你……”赵子明一手紧紧捏着轮椅的扶手,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弟弟,他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想要跟他平视交谈,而不是现在这样。可是用了半天力,只能无奈地跌回轮椅上。

        赵子明无力地喘着粗气,其中至少一半是因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门外的风卷着月光吹进了房门,屋内的烛火跳动,让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好好好!好一个赵子义。果然是赵家养出来的忠君爱国的好儿郎!”赵子明神情疯癫。“刚刚门外,是陈正?还是蓝瑛?又或者都不是,你身边的死士,又换了一个?”

        “赵子义,你既然把自己标榜地如此之高,为什么还不顾朝廷禁令,暗中训练死士呢?”

        “死士?他们从来都不是死士。蓝瑛陈正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蓝瑛有帅才,日后我若不在军中,蓝瑛便是光北军统帅的不二人选。陈正于武学一途颇有天赋,名义上是我身边侍卫。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陈正是我在北境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赵子义收回了之前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虽然下巴依然紧绷,但是身躯却不着痕迹地微微向回收了一下。“长兄,我将他们同样视为手足兄弟,与你和子晏并无二致。”

        赵子义话音刚落,陈正从门外走进来,低声在赵子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子义脸色一变。厉声问向赵子明:“燕怀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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